书接上回。
裴青见着这天愈发昏暗,风雪始终不歇,生怕萧侯在错综复杂的宫道中迷了路,忙从小黄门手里拿过伞和裘衣紧追了几步追上萧子衿。
“侯女。”
萧子衿在梅花园的一处假山前停住脚步,闻声回头之时一柄绘着红梅的油纸伞伸到了她头顶,为她挡住了落雪,那双在晨间便惊艳过她的桃花眼再一次这么近的撞进她的视线中,所含的神情是真切的担忧。
裴青将手中裘衣递了过去,同时朝后退了小半步拉开距离,以免被那小黄门看到回去传什么话。
“今日的雪太大了,外头不宜久待,侯女若是实在难受,裴某便陪着侯女走一段路散散心,随后再回殿中如何?”
士族公子声音温和悦耳,手中所执的伞大半的位置都给了萧子衿,以至于裴长公子高大的身躯后半身都在雪里,玄色的裘衣毛领上落满雪也浑然未觉。
“那就有劳长公子陪本侯吹吹寒风了。”
萧子衿接过裘衣披到身上,最初在殿前失控的情绪已然平稳,面上更是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话语毕,两人相伴缓步于园中,在油纸伞的庇护下观赏着被雪色覆盖的梅花林。
时虽未逢腊月,今年也非暖冬,宫中的梅花养殖虽不似其他的花一般娇养得惧怕寒风,却也因为风雪的摧折而致花苞太小,也不知到了花期还能不能如期绽放。
“吾记得……侯女与季陵公子是一同长大,情同亲生手足。”裴青温声轻语,手中伞柄轻转,将伞面上的落雪抖落,“当年吾与季陵公子同在城门为侯女送战,观公子其言行及旧时支援时疫之举,便可知公子性情并非那金听闲所言一般。”
“而今季陵公子遇难,事中蹊跷众人未必不知,侯女若有心探查旧案,还请务必谨慎,若需帮助,可以来寻……吾,或是侯女堂兄。”
萧子衿闻此却道:“表兄与我亲近是人尽皆知的事,而一朝事发后作为我本族的萧氏却并未受到牵连,就证明了萧氏在某些人眼里还是有用的。”
“举族逃过一劫是件幸事,尤其是在侯爵之位尚未着落的时候,而今我也只是暂时回都,纵是有心为表兄申冤,族叔族兄们也会为了暂时的家族安宁,齐心协力地拦着我——”
说到这时,她回过头看向裴青面容平和的侧脸,道:“故而,即使是本侯真正名义上的血亲,在这件事都未必会帮本侯,长公子又为何要自荐于本侯面前?”
裴青并未立刻作答,反而是偏过头来与侯女对上眼,分明是青天白日之时,裴长公子眼中神情却是只见温和难见其他。
两人不约而同的在一株梅花树下停住脚步,身后一直跟着他们的小黄门也跟着停下,侧耳等着裴长公子的回答。
只听裴青温声道了句:“家族联姻讲究利益,侯女未来也要与吾在朝堂上共事,吾帮你做些分内能做到的事,应该的。”
萧子衿听此轻笑:“既是要讲究利益,那本侯又能为长公子做些什么?”
裴青但笑不语,只将目光看向面前的那株梅树,一路走来看过的梅花苞皆被风雪埋得看不见一点痕迹,唯独面前的这一株,不论雪有多大都不妨碍它舒展枝丫。
“此株梅花长得真好。”裴青再一次转动伞柄抖下落雪,雪花扑簌簌地落下,并着伞外风雪一起遮住两人的视线,“可惜今年不是暖冬,即便是不惧风寒的梅花,怕是也得精心看顾才能活到花期。”
“倒也未必。”萧子衿轻声驳曰,“梅花性烈,严冬难欺,这株梅花生在风口之处,却也能长到如此,可见梅花如人,迎难而上方得所成,太过精养娇惯了反是害它。”
裴青轻笑:“侯女所言有理。”
他方抖落伞上落雪后仍对转伞乐此不疲,伞面所绘腊梅在他手中转得花影蹁跹,好似九天上有天仙隔着风雪俯视凡间景,格外能注意到这方天地间的一株梅花一般,才会叫他如此乐衷。
“吾还有一事想问问侯女。”
萧子衿收回看着梅树的视线,颔首道:“长公子且说便是。”
见询问得允之后,裴青缓缓倾身越过了伞柄的一线之隔,余光却是一直在盯着不远处侧耳的小黄门。
“卫将军付君然乃令尊年少知交,当年侯女继任爵位后,他们就从边疆回来了,侯女当真没同他们谈及调查季陵公子一事过吗?”
萧子衿缓缓抬眼盯住他温和的目光,伞下的这方天地没有阻挡视线的雪花,寒风卷过发梢时也变得轻柔,他们在这极近的距离里看着对方眼眸中的各异神情。
妖艳、旖旎、暧昧、躲闪、隐晦。
这是萧子衿在与未婚夫再见后对这双美丽的眼睛最初的印象,这双眼睛就像是早有预谋一般,完美地触动了她。
而今这双美丽的桃花眼以更近的距离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觉晨间在马车里的第一面或许真不是早有预谋,因为这人的眼睛生来就是这般勾人的弧度,像一只天生媚态的狐狸。
此时这双美眸里的目光深远,其间有试探、好奇、真切的疑问,却没有任何的敌意。
“付氏虽居于卫将军之位,这些年来却也因为立场不定被两位常侍冷落,所掌权利也在一点点的被架空,若是被方涵或戚子辽发现他们在暗中与我联络,还同我传了许多消息……”
萧子衿秀眉轻挑,同样天生上挑的眼尾似弯非弯,就着这样相近的距离又往前了半步。
“你说他们会不会像当年的许多小世家一样,被宦官连根拔起,举族落狱?”
裴青闻言神情不变,笑曰:“侯女所虑实属当然。”
“所以啊……”萧子衿又进了一步,见裴青并未后退也不在乎,眸中笑意更甚,“与其同一个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的家族,谈一个半点好处都捞不着的合作,还不如去跟我的族亲们好好商量,看看他们能不能看在我能保住他们在贵族中的地位和家族安宁的份上,帮帮我这个年少的家主。”
裴青闻言若有所思般地垂下眸子,片刻后又抬起来,道:“唔……不成,按着萧御史的性子,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听你的话,毕竟他为长辈,汝为子侄,便是地位悬殊至此,萧家也总归不是你的一言堂。”
萧子衿忽地变了脸色,退后一步怒道:“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成,这进退皆是坎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金听闲抓来审一顿,然后把他家和驻地的牢狱都翻个遍罢了!”
言罢,萧侯怒而甩袖,转身欲走,裴尉监见状急忙上前阻拦,还不忘撑伞过去替萧侯遮蔽风雪。
“这可使不得!”裴青急声劝道,“说来萧侯叔父即便不是真心听君之言,也会多少看在您的面子上提一嘴,若萧御史怕随便一声回答您会不满意,也会象征性地查些寻常人问不到的事。
更何况萧御史本就是朝中重臣,便是此时过问萧侯兄长之事,方常侍与戚常侍也不会说什么,反而会默许他们此举,托萧御史带些假消息给您!”
侯女停住脚步,闻言又问曰:“可方常侍二人又不是傻子,若他们疑心我有暗棋,反传真消息于我,届时真作假又当如何?”
裴青道:“方、戚二人向来自大,若真如此那何不将他们的疑虑变真,叫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萧子衿起了兴趣,道:“明走萧棋,暗走付兵?”
“侯女实乃高见也!”若非裴青手上还要撑着伞不能抬手,否则光是听他的语气都得向侯女行个大礼,才能表示对侯女的钦佩。
“既是如此,那……”
萧子衿顺着话头欲还要说什么,唇角边却突兀地泛起了一抹笑意,叫人有些不明所以。
裴青还未说完的话也因此停在了嘴边,只看着她面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最后竟是直接放声大笑了起来,寒风呼啸紧接着从众人的衣襟间刮过,惊得一旁的小黄门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在了雪地里。
他并不明白萧侯与裴监的那番谈话到底是何意义,也不明白萧侯为何突然发笑,只觉得这女人在这旁若无人的放声大笑实在是有失仪态,看着跟冷宫里那些疯了的宫人无甚差别,哪还像个贵女呢?
却见侯女好容易止住了笑,复又望向一直在为她执伞挡雪的裴尉监,抬手欲拍其臂,忽又觉不妥,便只探手在裴尉监衣袖间滑过一瞬,朗笑曰:“靖平兄长真乃妙人也!”
裴青彬彬有礼的回以一点头,笑道:“能为侯女效劳,乃青之荣幸。”
侯女闻言却摆了摆手,面上笑意仍不减,道:“可惜的是,本侯现下还真没有跟付氏联手的准备。即便是有,长公子想与本侯为伍,光如此可不够,还需有投名状才行。”
末了她又忽然看向裴青的脸,略带戏谑的又加上一句:“可是寻常的投名状也打动不了本侯,长公子也并非是常人,若是一时寻不得合适的投名状,以长公子的风姿容颜,也可代其明志,如何?”
裴青轻笑,抬步朝萧子衿走进了几分,像先前一般再度俯身至侯女耳边,轻声道:“这可怎么办呢?青一时还真难寻到侯女满意的投名状,但侯女声名在外青又实在仰慕不已,若侯女肯怜惜青这身皮囊,青便将自己算作礼物献给侯女也罢。”
裴长公子的声音悦耳如山间琴音,此番亲近距离下听来更是动人,鼻息间的热气打在萧侯耳边细腻的皮肤上,融化了寒风从身后吹来的冷意。
萧子衿偏过头来,两人的气息在这亲昵暧昧的距离里相互碰撞、融合,近乎要冲破了礼仪的束缚。
侯女轻轻启唇,似要对此做出回应,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长公子突然敛了笑,余光瞄向不远处仍凑着脑袋听他们讲话的小黄门,道:
“方涵有一个小癖好,就是喜欢偷听别人说话,不论是嫔妃间的私房话,还是朝臣间谈笑声,亦或是哪对野鸳鸯的私会,只要他想听,便会让自己手下耳力最好的人跟去,而后将说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换言之,我们今日说的话或许在今日午宴结束后,便会全进方涵的耳朵里,细细想来可恶心的很。”裴青说到这状似不悦地皱了皱眉,“巧的是青与这小黄门也算相识,每次看到方涵跑我家附近时都能看见他,今时他自己跟了过来,说不定是想告诉侯女什么事呢?”
“是以……青知侯女有怒难疏解,便将其耳目带至此处,侯女若是想知道些什么,或者是……杀了,平一平您心里的火气。”
“悉听侯女尊便。”
萧侯抬眼,只见长公子虽收了笑,眼中却仍是愉悦的神情,三言两语间便轻轻易易的将一只蝼蚁的生死交到了她手里,可见长公子确实是忍这人许久了,又不是很想杀生染血,故而玩一出“借刀杀人”。
不过萧侯听了这话后似乎还真思虑了起来,眸光不动声色地从裴长公子近在咫尺的脸上转到了那个小黄门身上去,颇为玩味地笑了笑后偏头又对着裴长公子轻声说了些句什么话。
那小黄门当真是耳力极好,对面那二位最后的话音方落,他的一只脚便悄无声息地往离开的方向挪去。
向来卑躬屈膝的身影在此时大着胆子朝着上位者瞥了一眼,在触碰到君侯眸中冰冷的杀意后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稳跌在了雪地里,又仓皇地爬起来朝着园外奔去。
却只听凛冽的寒风又一次从耳边急急刮过,惊慌间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着风雪的方向从他的身体里穿过,脖颈间一股暖流顺着衣领缓缓淌下,浸湿了棉衣里单薄的白色单衣。
极力奔逃的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四肢在风雪中很快僵硬,本就被风吹得失了血色的面庞彻底苍白,只余脖颈间涌出了一抹血红浸染了身下的白雪。
在他身前不远处,一支银簪静静地躺在那,簪身上的血迹在寒风的吹拂下结成了深色的冰霜,昭示着它方才造下的杀业。
而萧侯刚刚跟裴郎说了什么话呢?
“那本侯现在就动手杀了他,以博美人一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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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平与震越这两人是不怕冷的吗?怎么这会儿了还没回来?”
南宫殿上,和萧子桓一同被赐座于荆王世子座旁的付骁这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