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吏来传话时,刚过正午。
长卷横铺在案,宋延礼手持朱红,在卷上点一笔。
“宋太医,宫中传话,说是陛下召见。”
院吏虽未催他,可宋延礼能听出言下之意,天子召见,不可迟缓。
宋延礼轻声“嗯”一句,却未将笔放下,依旧仔细看案上的卷子。
院吏再等一会儿,仍未见他有起身之意,不免心中生出些许焦急来。
“宋太医。”
宋延礼终于肯将视线从卷上移开,他将笔放下,缓缓起身。
院吏松一口气,先行一步为他备车。
出了顺天院,这天竟不比堂中明亮,反倒有些昏沉。
陈问渠已在庆延宫外等他。
“老师。”
宋延礼轻点头,未与他多说,随即走入宫内。
浅黄略灰的圈椅可见金丝浮动,庄重又极显威严。
听有人来,椅上人缓缓将眼睁开,抬眸去看不远处的人。
宋延礼行作揖礼,低垂着头。
“陛下。”
靖成帝眼底乌青,又止不住打个哈欠。
他一抬手,身旁的内侍便上前为宋延礼端来凳子。
“宋太医近日繁忙,不必再站着了。”
靖成帝发话,宋延礼才肯坐下。
“这选医之事进展如何?”
靖成帝的问倒是寻常。
“回陛下,今日便能将取中的二十份卷子交由礼部,若是快点,明日便可将选人张贴在礼部南院的东墙上。”
靖成帝点点头,仍是疲惫,“此事交由宋太医你朕自然是放心的。”
“宋太医医术精湛,定能选出人来。”
宫内静如死水,无人言语。
许久,靖成帝才再度开口:“宋太医不愿意?”
选医一事并非宋延礼提起,当初让他去顺天院他也是称疾不去,靖成帝没法,只好将他召入宫,当面对他说。
宋延礼却站起,双腿发痛踉跄一步,“臣只是觉得此事有失妥当。”
他的话好似一把锈钝的刀,此刻正抵着一层纸,几乎要将其捅破。
他又接着说:“臣不认为单凭如此便能选出一个人来,可究其根源,是我们太医院的医官无能。”
窗外寒风更烈,天又暗上几分,此时宫内未点烛火,四周便愈发昏暗。
陈问渠仍在宫外等。
天越冷,宋延礼的腿疾便越明显。
“老师。”
陈问渠上前扶住他。
“问渠,今日是什么日子?”
“今日初一,快要立冬了。老师一到冬天就腿不好,我为老师针灸吧。”
陈问渠扶着宋延礼往前走。
宋延礼摆摆手,“这么多年,若真能好早就该好了,这段日子太医院事务重,不必忧心我。”
陈问渠有些心急,“老师怎么如此说?就算是旧疾难治,可疼起来也要命,能减轻一点苦痛也是好的。”
宋延礼还欲再说,却拗不过他,“罢了,待会儿到了太医院你再为我针灸吧。”
宫道内,两人行得缓慢。
陈问渠欲言又止,面色不太好。
宋延礼有所察觉,也不与他绕弯子,“有什么事就说吧,何必憋在心里?”
“今日老师回来之前,陛下先召我进宫,问了我许多太医院的散事,如此近半个时辰,真叫我云里雾里,老师,你说陛下此举是何意?”
在外等宋延礼时陈问渠一直在想,想了许久却始终无有答案。
宋延礼顿住,“陛下都问了你什么事?”
“皆是太医院内都事务,比如何时何人宣医官入宫,又做了什么。”
陈问渠话音刚落,猛然惊觉,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陛下最厌恶宫中勾心斗角,我那时竟没有懂。”
宋延礼轻叹一声,“有时不懂才是最好,懂的越多,便越难抉择,也就痛苦。”
宫道长得好似无有尽头,风一进来,更加寒冷。
陈问渠脸颊被吹得发凉,却无心顾及,不在庆延宫,他也没有方才的拘谨,便说起闲话:“老师近日批卷,可有看到满意的卷子?”
“自然是有的,拟卷之时我便盼着有人能答得深入浅出,不必说些深奥之理,让寻常人看不懂。”
陈问渠不禁好奇,倒想见见那人。
“能让老师满意的定是不俗之人,只怕最后选中的就是他了。”
宋延礼无奈笑笑:“如今不过是第一场,更难的还在后面。”
他甩甩衣袖,“能被选中也不见得是好事。”
陈问渠心也一下沉重起来,“如今许多事尚不知晓,只有一试才能见分晓,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代价有多重。”
浓重的乌云久久不散,即便被风吹走一块,可很快又会被风带来一片更大更厚的乌云。
宋延礼又叹一口气,“我今年六十有七,在京的日子比在家乡的日子还要多,本该早就习惯京城的日子,年轻时未觉,可到这个年纪便是哪儿也不习惯。”
陈问渠听出宋延礼的言下之意。
“老师。”
“最近忙着官家试,总想起幼时在家的日子,想尝尝家乡的莼菜羹、鲈鱼脍。”
陈问渠心急,却不敢点破他的意思,“老师若是想吃,明日我找人为老师做。”
宋延礼停住,转身望向远处的宫宇。
赤色高墙与金黄琉璃瓦辉煌壮丽,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好似一粒微尘,经不住一点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