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刘隽正收殓臣民骸骨,石勒素喜屠城,石虎暴虐更远胜于他,原先临漳的晋人不论男女老少,十室九空,偶有逃入荒山的,也都形同饿殍,惨绝人寰。
“这些羯奴杀之可惜,且押着他们充作奴役,将那城墙修葺了,省得还要劳动咱们弟兄。”刘隽正吩咐着,就见常侍毕恭竟亲临邺城。
“见过将军。”毕恭先行了大礼,又从手中取出圣旨。
刘隽跪伏接旨,果然是命他袭广武郡公之爵的旨意,这还不算出人意料,后头一条紧接着便是命他为司空,接任并州刺史。
换言之,刘琨原先的头衔被刘隽全盘接收,不过二十五便已经成了三公之选。
礼成,毕恭看了眼麻衣孝服的刘隽,深深叹了口气,又取出一函,“此乃陛下的密旨,还有中书监的密信。此外,如今尚书令与中书令正在拟定尊侯的谥号,但陛下却暂未选定,道是待司空得胜还朝,还需问过司空方能选定。陛下口谕,请司空节哀顺变,保全金玉之躯。”
刘隽点头,当着众人的面将温峤的密信先打开,略过前半页的哀恸之言和对他严阵以待不要轻敌的提醒,温峤状若无意地提了三问,其一,为何石勒自诩英雄,刘琨又对他有恩,且在两军和谈之时,这时突然反悔,将刘琨杀害,难道不怕为天下耻笑么?其中定有内情。其二,刘琨先前约定了段氏鲜卑接应,可段氏鲜卑却爽约未至,导致兵败被擒,为何段匹磾会突然反悔?其三,关中之战时,蒲洪并未出兵,刘曜生疑,蒲洪依计将罪责推到了石勒身上。
“好,好,好!”刘隽命人将那司空大印取来,“正好闲来无事,又值节庆,我倒是要挨个修书过去,结交一二,可不能家君去后,彼此生疏了!”
他端坐在帐内,一口气写了三封书信——一给石勒,信中还附了从石虎身上割下的一块肉,催他早做决断,二给段匹磾,质问他为何食言而肥,其间是否有人挑拨离间,三给刘曜,告诉他此番未能交手,若他胆敢来犯,随时奉陪。
待一腔悲愤发泄得七七八八,将噤若寒蝉的僚属尽数屏退,他才打起精神,打开司马邺的密信,只见信上泪迹斑斑,文采并不如何卓然,但却字字真切,将失去良臣名将的痛心体现得淋漓尽致。再之后便是劝他加餐饭、勿多思、尽量安眠,否则如何能秉承先父遗志云云。
洋洋洒洒数张纸后,从墨点上看,司马邺仿佛是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列了几个拟好的谥号,刘隽的目光从一连串“贞、壮、景、肃、穆”之类的美谥上略过,定在那“愍”字上,心有所感一般,落下泪来。
他突然想起病逝的崔氏,死于刀兵之下的刘藩与郭氏,此番死的不明不白的刘琨、刘遵,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至此,祖父母、父母、兄长,除去几个相见甚少、几乎都记不得面目的稚子小儿,在这世间,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再寻不见了。
不过十年前,在洛阳、在并州,仍是天伦叙乐、宾客盈门,倥偬十年,全都化作云烟。
心肝欲碎之时,他恍惚听闻陆经在和新来的亲兵丁乙低声说话,他突然想起此番在邺城征收的不少新兵,都如同丁乙一般全家死绝。
这纷乱世道如同覆巢,哪里还能有人独善其身?
贵如司马邺,强如刘琨,皆如是。
他自己也一样。
刘隽强忍悲痛给司马邺修书,万语千言落到了纸上,却只有两个字“忠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