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缕
黄泉之境最后一个访客,是安倍晴明。
被誉为整个时代最强的天才阴阳师,是在自己弥留之际悄然落在黄泉之境的。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盛年之时,彼时赖光还在和源氏长老们尔虞我诈,而他就在黄泉之境里见到了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源赖光。
那是空间、乃至于时间之外的地方。
在这之后长久的岁月里,他都在思考关于黄泉之境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再次到达,但是却在人生弥留的最后一刻,重新以盛年之姿落入了此地。
他忽然了悟,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皆无意义的所在,像是一个闭合的环,因他而始,由他而终。
第一个来的是安倍晴明,那么最后一个来的,理应还是他。
晴明踏入花海的时候,整朵莲花都在动摇。
龙胆花海早就被其下巨兽的挣扎悉数震落,露出下面累累白骨。
莲花之下镇压的巨兽喷吐出的毒气不断侵蚀着白骨,白骨飞快蚀化,但是又有新的白骨填补,虽然没有蚀化的速度快,却还是勉强维持住了赖光附近十尺之内的规模。
赖光恍然未觉,身着白色狩衣,面上隐约白鳞的青年,用一种近于缱绻的眼神,凝视着他前方白骨之上平放的一面镜子。
莲花之内恍如世界末日一般,天摇地动,妖气肆虐,赖光却神情恬淡,唇角含笑。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赖光,而是鬼切。
在庄园板桥上熟睡的鬼切、抱着银发少年逛庙会,拿了满把各色食物的鬼切;头顶落了红叶,恍然未觉的鬼切,以及——凝视着靠在他肩头睡去的少年,深情的鬼切。
“……这第五刀,鬼切未见得能斩下。”晴明浮在空中,站在镜子对面,而赖光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就那么看着镜子。
赖光就像是能看着镜子里的鬼切直到世界毁灭一般,懒得施舍给晴明哪怕一眼。
时间久到晴明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话赖光到底听到没有的时候,赖光依然看着镜子映出的鬼切,淡淡答了一句“他会的。”
语罢,他恋恋不舍地抬头,终于肯看晴明一眼。
他面上鳞片已满覆了半脸,本就生得清俊的青年越发有一种诡厉的美。
赖光说,我的鬼切啊,他想要完全的平等,生生世世的相守,所以,无论怎么深爱和被爱着,他都一定会斩落这一刀的。
晴明手中的扇子猛的合拢,他刚要开口,却听到赖光悠悠然地道,“晴明,你是怎么看待神的?”
晴明一愣,但是显然,赖光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在这个空间即将倾覆的时刻,他似乎把晴明当做了另外一个自己,漫漫地说着一些自己想说的话。
赖光说,对我而言,神是不应该存在的。
神之所以为神,对人而言,是恐吓。
不信仰,就降灾,供奉,就予以祝福,操控命数、判定对错,晴明啊,这不是什么神威如狱神恩如海,这就是赤裸裸的恐吓。
而人呢?人就可以把所有自己的过错、成就全部推到神和命运的身上,一切既定,那就不要反抗了。而且可以不用为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任了,多么简单。
可这对么?
赖光看着晴明,摇了摇头,“不对,人生而自由。会犯错、会纠正、会死不悔改、会从善如流、会懦弱、会勇敢、会邪恶、会善良——用自己的意志选择未来,无论生死好坏,并且承担这个行为所带来的因果报应,这才是人类。”
“他们当然会后悔自己的行为,会痛哭流涕,但是没有第二次的机会,所以才会更珍惜现在和未来。”
“就算人类因为自己的愚蠢最终走向了灭亡,那也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为自己的愚蠢负责,而不是所谓的神和命运,这才是人类。”
“如果有所谓的命运,那人的喜怒哀乐与痛苦彷徨,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人不是任何生物的玩偶。”
“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妖的时代也在消亡,现在,是人的时代。”
“神必须死。”
“人应得自由。”
赖光声音朗若清风,银发的源氏家主端坐在森森白骨之中,端正笔挺。
“……你打算杀神。”
“人子的事,只能由人子来完成,半妖。那只能是我,不可能是你。”赖光倨傲地对晴明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称呼却也没有让白狐之子有任何不豫之色。
“晴明,单论阴阳术的才能,你胜我何止一筹,但你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那就让我来做,总算,成功了。”
“于是你牺牲了你的血亲、你的后代子孙、九百年中无辜之人的鲜血,就为了你的理想?”晴明捏紧手里的扇子,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对,但那又怎么样呢?杀死诸神确实就是我一个人的私欲,但是……”赖光看向面前拼命压抑愤怒的阴阳师,挑衅一般弯起一边唇角,语调异常轻柔,“那又怎么样呢?”
“你快死了,晴明,你阻止不了我,那就不妨看着吧,如果是你这个半人半妖,目睹诸神的送葬,倒也合适。”
莲花崩毁!
天和地掉了下来。
时间碎裂,空间融化,那一刹那,黄泉之境是世间万端,又不是世间任何一物。
赖光大笑出声,他屈身向前,不管姿态如何狼狈不堪,被束缚的右手被拉扯脱臼,勒出鲜血淋漓,他全不在乎,只是又温柔又缱绻地轻轻亲吻了一下镜中鬼切的侧颜。
——最后一根锁链刹那崩断——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静止,而是一种时间和空间都刹那静止,这身周忽然隔绝了一切般的静止。
晴明看到莲花之外,另一个赖光徐徐走来。
他仿若一枝雪白龙胆,又仿佛无辜稚子,似是一个孩童,又似是个青年或一个少年,那道身影模糊摇曳,莲花与枯骨随着他慢慢行来,无声崩塌,然后,他终于抵达五世的终点,到达另外一个自己身前。
“我回来了。”
两个双生子一般的赖光,一坐一立,彼此凝视,同声而语,然后刹那消融!
重新取回自己完整魂魄的赖光露出了一个异常平和的微笑,他一手按住自己胸口,低低地道了一声,“祸血凭依。”
这四个字轻得晴明几乎听不清,而就在赖光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刹那,本来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莲下虚空整个崩碎!
虚无的咆哮贯穿了整个黄泉之境!
虚空之下八头巨蛇最后的挣扎异常凶暴,晴明一层层张开结界,一层层在上古最高位荒神的咆哮中破碎,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释放所有灵力护住自己要害。
而赖光岿然不动。
八岐大蛇的咆哮对他而言仿佛清风拂面,他胸口透出一股隐隐的红光,随着光芒渐渐扩散,晴明熟悉又陌生的妖气也扩散开来。
——那是酒吞童子的妖气,但是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莫大威压。
晴明忽然了悟。
那是酒吞从八岐大蛇身上继承的“神性”。
而赖光想要“吞噬”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体内有吞噬的历代源氏巫女的血,也就是“人性”,而现在赖光身体内有直接继承自八岐大蛇的酒吞的“神性”。
何况,他还镇压八岐整整九百年。
九百年的时光里,赖光在黄泉之境编织了无数层咒术,献祭自身和无数源氏血裔,以及此世因源氏而流的所有鲜血,和大蛇体内吞噬的源氏之血互相呼应,终于慢慢地,把咒术刻入了大蛇的身体。
而鬼切五次斩杀赖光,所斩断的,除了他和赖光的血契、赖光身为人类的“本质”之外,还有就是,对大蛇的束缚。
赖光的力量与咒术最开始根本无法控制大蛇,他需要时间,于是他用咒术束缚镇压了大蛇,而同时,他也需要时间到了的时候,有人斩断这个咒缚,放出被他完全同化的大蛇。
鬼切完美地执行了这个任务。
“人”不可能控制“神”,但是拥有“神性”的“非人”可以。
如今,无论是大蛇还是赖光的束缚全断,而这再也不是晴明可以干涉的领域,诚如赖光所言,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用尽力量,看完这场诸神的终末。
大蛇开始一次次撞击向赖光脚下的白骨,一切动荡不安,赖光毫不在意,他默诵咒文,胸口红色光芒猛地炸开!
那道光芒太过刺目,晴明立刻张扇铺开结界,闭目侧身,但是那道红光依然在眼界内炸开,过了好一会儿,那团光慢慢弱下去,晴明立刻转头看去。
周围一切重新恢复流动,而莲花之外的动摇崩溃也戛然而止,渐渐弱去的光芒正中,站立着一个雪色的人。
那不是源赖光,不不对,应该说,那才是真正的源赖光。
雪白的头发,雪白的狩衣,以及,冰白色肌肤之上,若隐若现的雪色白鳞。
那是一种即不是神,也不是妖物,但是异常强烈的非人感。
是了,从他第一次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见到的源赖光就是这样。
他的温和、狂嚣、冷酷、礼貌、热情,等等这些无数个构成人的标签之下,是非人。
晴明安静看他,赖光神色平和,浮在一片枯骨之上,正饶有兴趣地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掌,他轻轻做了几个起手术式,最开始有一些迟滞,然后变得流畅无比。
然后他轻轻侧头,看向了晴明。
他有一双红色的,蛇一般的竖瞳。
晴明知道,源赖光已经完整“吞噬”了八岐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