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光面含笑意,他轻轻念了一句“雷上动”,左手上边浮现了一把形质古朴的长弓。
晴明知道,那是犹在名刀鬼切之上,由文殊师室利菩萨所赐下,源氏真正的重宝。
“真是把好弓。”赖光抚摸着昔日自己的爱弓,赞叹一声,左手之间光芒微绽,雷上动刹那化为齑粉!
“可惜,人就该用自己所造的弓啊。”
赖光喃喃自语一般说到,看向晴明,唇角含笑,右手反手伸向自己颈后,“晴明,神的身躯倒有几样好处,如果是人,恐怕就没法这样抽出自己的骨头了。”
晴明清楚地听到了人的脊椎骨被生生扯出的声音。
先是什么被扎破,扑的一声轻响,然后是骨节和骨节摩擦的刺耳声音,像是琉璃的簪子划在铁盘上一般令人牙酸。
晴明眼睁睁地看着赖光扯出了自己的脊骨。
没有血流出来。
象牙一般白的骨头上,淌下的,是雪白的火。
那些火淌到地上,落在残存的白骨上,便将白骨也点燃,骨火也是雪白的,它向上飘,附在赖光的脊骨上,向两边延伸。
渐渐的,整个黄泉之境飘满了骨火,而赖光手中那段自己的脊骨与骨火缓慢融合,凝成了一把雪白的骨弓——
然后,晴明感觉到,有什么来了。
有什么异常“巨大”的存在狂暴地从外撞击着黄泉之境,和刚才从内而外的地动山摇不同,这次自外而内的动摇并不剧烈,但是每一次,即便是晴明,都能感觉到黄泉之境在切实的崩坏!
“神”来了。
晴明大抵可以猜想到前因后果,于高天原诸神而言,就源家一贯的态度来看,赖光不过是一介打着八岐大蛇力量主意的凡人而已,反正是八岐大蛇,被镇压对高天原而言也是好事。
但是“吞噬”就不一样了。
“吞噬”会产生新的“神”。
但是他们还是错了。晴明想。源赖光根本不想成为新的神,他想要的,是杀尽诸神。
——骨弓凝成——
被斩断的五根血缚飘荡而来,赖光一手轻挽,凝成一根血色弓弦,骨弓血弦,带着凛然杀气,漂浮在赖光双手之上。
赖光甚至犹有余裕地对晴明说,晴明,你知道么,唐土所有故事里,我最喜欢后羿射日。昔天帝十子,并行于天,民不聊生,后羿挽弓射九,遂天下安,晴明啊,我觉得,应该十个都射落才对!
语罢,他一手轻轻覆在了自己眼上。
“住手——”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晴明大喝一声,然而他又怎么能阻止得了源赖光呢?
源赖光笑着,挖出了自己的双眼。
冰白的面孔上淌下了雪色的火,那像是眼泪又像是血的火滴到弓上,刹那消融,不起涟漪。
——昔日菩萨赐下雷上动,同时还赐下菩萨双目化成的一对镝矢。
现在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补这对镝矢了啊。赖光叹了口气,神态轻松,双目闭合,竟带了一种悠闲的神态。
他对晴明说,晴明啊,好自为之吧,语罢,他手中的眼球化为了两支血色镝矢,赖光慢慢拉开了长弓。
“伏矢、雀阴……吞贼……除秽。”
随着他轻声念着七魄之名,贡献上除了那一对血色长箭之外,七魄凝成的长箭一支一支在弦上显现。
——血咒凝弦,引魄为箭,白骨对天开——
最后,他顿了顿,眷恋而温柔地唤了一句,鬼切。
长刀应声而出,化为一支凛然长箭,搭在了他的弓弦上!
十箭对天。
“国之常立神……丰云野神……伊邪那岐神并伊邪那美神……”赖光念着神世七代诸□□讳,最后,他微笑,轻轻念道:“月夜见尊、素笺鸣尊、天照大御神——”
三贵子神名出口的刹那,黄泉之境破碎——
——神威如狱——
无穷无尽的光涌入此地,赖光清楚地感觉到,即便是八岐大蛇的身躯,在高天原诸神全力一击下亦如冰雪一般消融——
——松弦——
迎着开天辟地的神之威光,十支长箭脱弦而出!
与漫天神威相比,这一箭无声无息,朴实无华。
源赖光九百年所求,不过此时此刻,能射出这十支长箭。
他愿意献祭所有。
自身血裔、身为人的现在过去未来的一切、被爱与所爱,至于以自身雪骨为弓,咒血为弦,双眼、魂魄与此身唯一爱过的那个人为箭,只为了这一刻。
他不想要荣华富贵,不想要力量,不想要成神,不想要他唾手可得的幸福安康。
他只为诛尽过去未来现在,所有诸神!
长弓崩碎。
源赖光终于灰飞烟灭。
他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多田院那预告随着他的死亡到来的天下大乱,流尽源氏之血的钟声再也不会敲响了。
赖光忽然想起来,玉藻曾问他,拿什么还鬼切?
他当时没有回答玉藻。
但他早有答案,于这九百年里,想了一夕复一夕。
一世爱恋,数夕清宵缱绻,哪里抵得过九百年的用情至深?
他对自己说,“若鬼切不断五蕴,重为刀灵,我还他同生共死。”
他若斩断五蕴,那……
赖光在意识的边缘微笑。
那我便还鬼切自由,还他生世平安,从未相遇。
鬼切,我还你一个从未有我出现,幸福的人生。
——诸神终末——
神破碎了,神散乱了,神死了。
神被从过去、现在、未来所有世剔除了。
“历史”是一层钉在“理”之上,浮动的薄幕。
“神性”随着落下的神之碎片消散,不复存在。
被名为“诸神”的钉子钉在“理”之上的“历史”,微妙滑动。
“神性”与“人性”错落的间隙,被“理”无声修正。
“天照”不再是高天原的最高神,而是秋津岛上数百小国里一位出类拔萃的巫女王,死后被人祭祀为神。
“安倍晴明”不再是半妖之子,而是精通星象的天文博士,只因过于杰出,而被后人穿凿附会成白狐之子。
“酒吞童子”不再是八岐大蛇之子,而是出云族最后的抗争者,被朝廷蔑称为鬼物。
“源赖光”不再是阴阳师,而是清和源氏家主,平定四方叛乱的武者,因后世子孙神化,而于多田院内享万世香火。
“鬼切”不再是满怀怨愤的大妖,而只是一柄名刀,静静躺在八幡神宫之内,受后人供奉。
“神”,从“历史”中消失了。
“历史”终于成为了“人”的历史。
也许,在某一个时间的浮隙里,比如秋叶原的街头,某个正要去买新版游戏碟片的少年,啊,也可能是某个正要和初次约会的女孩吃饭,惴惴不安等待在池袋的青年,他们肩头会落下一朵雪白龙胆。
那是朵虚幻的,从未存在的,在“神”与“人”最后的夹缝里,不顾一切,拼尽全力的龙胆。
然而也就这样罢。
那朵无人得见的龙胆,最后能得的,不过是一个不存在的轻触。
源赖光忽然笑了起来,心满意足。
他终于失去所有意识,他的魂魄在神的光芒中崩碎了,四散了,不复存在了。
从此之后,无论哪个时代、无论哪个时空,鬼切都不会,再遇见他了。
这人世间,哪里来那么多一往情深,宿世恋恋。
刀鸣散华外章叶间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