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周怡堂兜兜转转,绕了好一段路才甩开追来的人,再度停下,累得肺都快炸了。
周怡堂也顾不上客气,脸色苍白地搀着我直喘,连道:“好一个泼皮无赖的丫头,牵连你我二人。”
要不是眼下早就和那姑娘跑散了,我恨不得给她三拳两脚。气闷了许久,只说:“也算是付出了看热闹的代价。”
周怡堂平复了好久,才站起身,又说:“倒也算因祸得福,碰了巧。你要找的那个人,正在这一带。”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景象,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乐营。
又是乐营。我稍一错愕,便也释然,师爷说过早年受连坐之刑,他年少时的亲戚,只怕也是罪臣子女,被打入这里。
周怡堂也知晓,提醒我说:“小姐别嫌我多嘴,我得问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什么来头?这里不是一般地方。”
我继续塞给他一块银子,示意他继续带路。周怡堂嘀嘀咕咕领着我走,乐营的路分正道小道,正道人多眼杂,我们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我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阵暗淡的焚烧烟气。
“晦气。”周怡堂念道,紧接着狭窄幽僻的路上飘来白花花的纸钱,一起一落,遍地飘零,像是晚春落花一般,燃烧殆尽的火星甚至有种化雪的哀婉。
果然,在下一户院子的后门,我们看到门口支着一个火盆。
周怡堂也停了下来,说:“你想找的地方就是这处。”
旁边坐着一个人,见我们在门前停下,举目看来,面色猛地一变,手中的拨火棍子铛啷啷掉在地上:“公子……”
我瞪着眼睛细细地瞧她,师爷的故知竟然是早些时候变卖人参的姑娘。
见到我,她明显吓了一跳。前些日子羽林卫捉了一批牵扯药材案子的官员下狱,乐营上下都听说过,她又偏巧在早些时候见过我,现在怕是以为我来秋后治罪。
我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折递给她:“这是别人让我送给你的东西。”
同时我留心打量她,她没有穿前几日的那身孝服,而是换了一件金丝掐线朱红罩纱衣,领口镶了珍珠。
她打开信看了几眼,鼻头一皱,呜呜地哭了,眼泪也像衣服上的珍珠一样连串掉下来。师爷与她什么关系,她不说,我不多问。
聊了两句,她只告诉我自己交紫玉,至少现在的名字是紫玉。紫玉的娘不日前死了,她穿丧服、哭丧,是避开这里的鸨子做的。但嫲嫲只准了半天,所以未出七日,她就换回衣服再接待恩客。
“谁曾想到,恩客让刑部押走的犯人给供了出来,一并让官兵押走了……奴得了空,就偷偷绕到后门来给娘烧纸。”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到了“恩客落网”时似乎觉得该叹惋些,可实在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眼睛里又带着吊唁的泪水,神态矛盾得像艺术家也难以想象的世界名画,应当挂在卢浮宫。
我沉默不语,余光去看周怡堂,他抱手站在院子另一头等我,背着身对此地混若不觉。
紫玉说着话,忽然为自己的话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脸看上去更白了。
她压低了声音,又求我说:“公子千千万万莫要说出奴烧纸的事,这是不合规的。还有……奴那日变卖药材,也是无奈之举,奴的体己都为了娘尽数花光了。还恳请公子保守秘密。”
听她提到人参,我猛地琢磨出一个细节:“你的人参该不会是落网的官人赏的吧?”
她低眉顺目地点头。
我撇嘴:“这官人很不够意思。”她闻言将头一直垂到了膝盖间。
紫玉的恩客既然押送衙门的嫌犯之一,那他不可能拿不出一点儿银子给紫玉应急,却偏要送山参这种不好转出手的东西,逼得人家去黑店转卖。算盘打得很响。
紫玉卖给店老板,老板恐怕又会把人参贡给上头的官人,或者卖去别的地方,但花不出去的官银却能分流到紫玉手里。
这样绕了一圈,完成了药材的清洗。
“还是他们赚钱狠啊。”我惊叹之余,抱着试探问她,“那官人还给过你什么没有?”还有药材,再加上供词,没准能再挖出这群人洗劫官银的罪证。
紫玉嗫嚅地看着我,自然不敢答。直到我恩威并施,答应能帮她从乐营脱身,又说了自己查案的权利。
紫玉的舌头在牙间卡了少许,才说:“不是妾不愿相告。还有几样药材并不名贵,已经被吃得尽剩些渣碎。另外有一尊物件,可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想来应与药材案子无关……”
“是什么?”
紫玉比划了半天形容不清楚,最后转身进屋。
火盆里的灰快冷了,她攥着一个流苏坠出来,将它递给我。
我第一眼就觉得熟悉,等到凑近了看,骤然大惊。
流苏坠子上面连着半块碎玉,断口整整齐齐,漏出内里通透的质地。
这是西洲年的玉璧。
真相一点不输给我的想象力。事情确实不经查,竟然会查到这种地步。我还以为最多是财宝一类,没想到却在这种看似不相及的地方给了我一道奇袭。
紫玉怯怯道:“您也看见,这玉是碎的,奴想不明白,恩客为何要存一块碎玉在奴这处,想来不值钱。”
我的面色想必很难看。
紫玉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察言观色之下,渐渐息了声:“敢问公子与玉主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说话,她又道,“这玉……玉自然是好玉,只是哪怕原先的底料再佳,也是坏了的物件。奴是觉得可惜。”
我说,“这事无关于你。”
快天黑的时候,宫墙狭窄的甬道刮起了疾风,发现外面下雪了。马蹄混乱地敲击在宫道地面,在宫门处停下,烛火像呼吸一样明暗,我翻身踩镫时它们也跟着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