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时水钟已经过了夜半,但我顶着霜雪去对影宫。
“西洲年,你睡了吗?我睡不着。”我把人喊起来,让宫女拿来椅子,给他整个人立在椅座上,还得找好重心靠稳以防打瞌睡滑下去。
西洲年睡觉的脾气倒很好,折腾了半天,他也醒了大半,却不生气。
他整理着中衣上的褶皱打哈欠,期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见我坐在他对面,便慢条斯理地说:“六公主,你不许再这么擅作主张地对我了,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是有自己的情绪的。”
他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裳。
“你们神仙可能不讲究这些,但在我的国家——还有梁国,男人和女人是大为不同的。”
“我不是神仙。”我纠正他。
西洲年没听进去,他说:“凡人的规矩你也明白,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拿了我的清白,不能这么算了。也不求他日你回那个世界时,带我得道成仙——”
我继续纠正他:“这种事情,你即便求我我也做不到。而且不要忽悠我,清白不是用来约束你的。”
西洲年哑然半晌:“你做什么来的?”
我们吵了一架之后,就有些龃龉,没怎么来往。今天上门找他,他下意识以为又要抽血,很老实地开始挽袖子。
我按住他,从腰间口袋拿出那块玉佩,递到他手心确认抓稳了才松开。
“应该算是好事情,这枚东西是你的吧?被我找到了。”
西洲年握着玉佩端详了片刻,再度熠熠地看向了我,说:“你就是神仙。”
这话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了,我不再费口舌,转而想起另一个问题:“我还以为它对你很重要。你怎么连它都能弄丢?”
西洲年陷入一阵惘然的沉默,像枯萎的玫瑰在搜寻一片荒芜那样左右颤动着眼睛,很快他放弃了,分外沮丧:“我不记得了。”
他又解释,“我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当时他想我杀你,我烦透了,倒不是多不舍得你,是不想凡事都听他的命令,所以跑得离你很远,最好到天涯海角永世不得见的。结果却有人想来杀我,我自己还应接不暇,你也看到了……”
说着在腰间的伤口比划了一下。
我明白他也在看不见的地方度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日,顺口调笑道:“你倒挺信任我的善心,命悬一线之际也敢出来找我。”
西洲年摸着玉璧的断口低语:“坏就坏在你身上。”
“我?”
西洲年眸底的光转动,瞳孔对向我,他眼中带了笑,唇红润得发亮,那样子有点儿邪性。他轻声说:“公主信不信?这就是命数。”
下了一夜的雪,刮了一夜心烦意乱的风,天气堪称肃杀。
我彻夜辗转,想了许多,疑心四起,最终只能承认,敌暗我明,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一点儿办法。
下朝,我驱车出宫,与祁战坐骑在宫门一前一后地遇上,便与他打招呼。祁战愣了一下,勒马说:“你现在不去盯着怡神殿,防一防那新监军使手段?”
我笑眯眯道:“这种事管不来的。”
祁战松了半圈马缰,两只手分别活泛了一下,沉声说:“公主变了很多。”
“人都会变。”
“这倒是了。”祁战垂首呢喃,忽而说,“衙门有了动静,上京捉了另一起大案,牵连不少人,有人供认知晓江小公子的踪迹,只是还不确信是否为了脱罪编的供词。我正欲去审刑司问一句。”
“好巧,我也到那儿去。先要接上一个人。”我想到江伯永,心里沉得发闷,“你近日一直搜进展如何呢?”
祁战吹了一声哨子,让马不紧不慢跟在车侧走着:“暂且没下落。”
我说,“如果江伯永已经凶多吉少了呢?”
祁战静了半晌,我盯着他耸立的眉与鼻梁,阳光在他脸上打下一道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光。
我隐晦地说:“你挺在乎他的。”
“同辈之间,大概确有赞许赏识之情。”祁战的回答却和我预想不甚一样,他思索了须臾,“说来很奇怪,我见到江伯永时,心里总有种古怪的见的横着,就像本不属于我似的。”
我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故作不明:“哦?好新颖的说法,为何如此说。”
我们渐渐走到了民巷,日出雪化,本就年久失修的小路上漫起一片泥泞。
四下无旁人时,祁战的话多了起来:“公主也知道,我自幼丧夫,性子很是孤僻,那时与你和上京其他子弟玩耍,总不痛快。”
“现在好像也没见得怎么痛快。”我回想起相处的点滴,祁战永远是背景板里那张纹丝不变的面孔,“你与本宫从前想必芥蒂不少。”
祁战认真想了一想:“阿六,你说得对,我不喜你。”
“……你真是直白。”
“可能我不擅言说,表达得不妥帖。”祁战生涩地笑了一下,“我不喜你的性子,但我从不厌恶你,特别是如今的你。”
他停顿了一下,眸中渐渐化为一片幽邃,透着思量说道:“但是江伯永与我从前无甚瓜葛,论起情义也无非几次军伍同行。可我重视他颇多,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只犹豫了须臾,很快说:“臣还有要事,与公主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