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晚自习时,窗外已是一片浓稠的黑暗。浅灰色的云絮在夜幕里不断翻卷,其速度之快就像是某人失手打翻了墨瓶,之后又慌慌张张用湿抹布去擦——越擦越脏,越抹越花,使整片天空都成了洇湿的废纸。
“许旻?”声音模糊不清,像是从远处传来。
“许旻……”这次声音近了些,但依旧不清晰。
直到——
" 喂——回魂啦!"
一双手突然横进视野,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散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许旻猛地回神,教室的白炽灯刺得他眯起眼,江叙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教室空了大半,走廊上传来零星的嬉闹声,许旻向后一仰,校服袖子滑在肘弯,露出了嶙峋的腕骨。
江叙的单眼皮微微耷拉着,他的耐心已经慢慢告罄。见许旻没有反应,他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一个胳膊肘压在面前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
“喂大学霸——该走啦,”江叙拇指一压按住许旻手里的笔杆,食指顺势勾着笔夹把那只圆珠笔抽出来,“叫你三百遍都不搭理人……你倒是看看时间啊大哥,现在都几点了!”
“我睡了多久?”
“睡了多久?!”江叙的表情有些吃惊,他扬了扬眉,“我看你是两天没合眼累傻了吧,刚刚还在说要下大雨了要赶紧回去。怎么,现在又不怕你弟弟小明在家里担心你了?”
听到“弟弟”两个字,许旻不再废话,拿起书包和江叙一起走了出去。下了楼梯,身后的声控灯慢慢熄灭,整栋楼空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雨还在蓄势,现在下得不大。江叙低下头撑起伞,金属耳钉在黑暗中闪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
他一把拽住正要冲进雨里的许旻,没好气道:"急什么?没看见我带了伞?就这么不乐意跟我一道走?"
“不顺路。”
这倒是实话。江叙一般走东门,那边有个露天停车场,经常停着不少豪车。从东门出去,往北是商业广场,往南是高档小区。
许旻常走的西门挨着公交站,线路都开往老城区方向。教学楼离东门更近,只要走几步拐个弯就到了,而走西门出去至少需要花上一刻钟。
江叙知道许旻只是不愿欠人情,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总在想,除了弟弟,许旻心里究竟有没有别人的位置——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三年同进同出的情分,究竟算不算数。
“你这人就是块死木头,什么事都算得这么清楚,生怕欠人情。”江叙把伞硬塞进许旻手里,“我家的车到了。伞借你,走了。”
他说完转身就跑,没等许旻反应,人已经冲进雨里,转眼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许旻一个人走在雨中,直到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他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西门的公交站台。
站台边缘的水洼里浮着几片泡烂的梧桐叶。
站台下挤满了躲雨的人,湿漉漉的裤脚紧挨着,时不时有人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水花惊得跳脚。
雨声中,两个高中生缩在角落里讨论明天放假的事,头发和外套都淋湿了,却越说越起劲,时不时笑出声来,仿佛根本不在意这雨似的。
许旻听着听着,突然想起早上和小明坐公交时的对话。小明一上车嘴巴就闲不住,说昨天课本上看到的雪山照片——山顶覆着白雪,裸露的山体却是黑黢黢的。
“我还从没见过黑色的山,”小明说着叹了口气,“哥,你说我这辈子能亲眼看看雪山吗?”
“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见许旻没搭腔,小明的胳膊挂在他肩膀上,拽着他的校服袖子来回晃,“咱老家那山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你说树底下是不是也藏着黑色的岩体?”
许旻告诉他自己不知道。但看小明眼巴巴的样子,又补了句:“寒假回去看看?”
小明立刻咧开嘴笑了。也不知道是满意这个回答还是单纯高兴,后半程他一直在哼着自创的小曲,右脚跟着节奏一下下打着节拍。
那时他们站了近半个小时,小明看起来却比坐着的人还要有活力。
下一趟公交车还有没有到。雨越下越大,雨滴也越来越大,像一个密密的帘子,遮住了大多数景物的样子,整个世界都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只剩下最简单的颜色图层。
一道紫色的闪电劈了下来,几秒钟之后雷霆轰隆。
许旻最先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爆鸣声,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明明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心脏却已经撞得肋骨生疼,像是早被刻进骨髓里的本能,赶在意识之前预警危险。
是救护车的鸣笛声。
旁边一个男人压低声音含糊着指了指雨幕:“刚刚那边有个巷子出车祸了。我老婆特地打电话来,让我回家路上小心点。”
他顿了顿,“听说撞的是个高中生,真造孽啊……”
“哪个巷子?到底在哪个哪个巷子?”有一个人惊慌失措地问道。
那声音抖得厉害,音量一个字一个字地拔高,最后变得歇斯底里,几乎快分不清是在质问还是在哀求。
明明下了这么大的雨,那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入了许旻的耳朵。那个人还在不停嚷嚷着,低声下气地求一个答案,像条狗似的,吵得人耳膜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