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做出确认,我一点不排斥龙圣。对他的肢体触碰,我感受到的是解放,是一种久等多时的安心感。无数拧巴和倔强的情绪,都在他体温传递的一刻瓦解。在这份相依中,我承认许多个寂寞和脆弱的日子,和他坦白。我放过了我自己。
描述有些无序,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专心听,很少打断。我说,前段时间暴瘦,人走形了。现在胖了一些回来,但又被晒得很惨,这里掉皮,那里又被什么草又划了一道口子,就是扫鸡圈都能被麦秆扎两下。
不想管院子里那棵蔷薇。但它花开败了,挂在上面跟破抹布似的,看着又烦,不得不去收拾。去收拾又免不了被刺扎,戴手套没用,不扎在手上也会在胳膊还有腿上来一下。枝条有弹性,不留神还会被扎到脸。
有时候热得一丝风也没有,风扇也吹热风。就算是这样,从田里忙完回来也懒得动弹,什么办法也不想,乱糟糟直接往地上一躺,像个疯婆子。
……
“开始,我觉得你出现得太早,莫名其妙,来的不是时候。而且你还骗我,瞒着我。但你继续在我身边躲躲藏藏也没关系,你可以远远看着我,因为现在的我经不起近距离看着。相比你的近况,在你面前,我会有些无地自容。”
“没有这回事。你要是……”他看着我,好像在酝酿,然后说,“要是你再这么想,我就掀开你的脑壳往里面倒洗衣液。”
“啊?”
“我想给你来一次大扫除,别再想那些糟糕的事情了。”
“可是,你能保证好的事情不会被洗掉吗?就像是,我会把你忘得精光。”
龙圣的表情很微妙,抿嘴又撇嘴。眼睛看向一旁。郁闷,闹别扭。但他没松手,一直都握着我的。我说会忘了他的时候,他蓦地激动,把我抓得很紧。
“你不能掀开我的脑子,我也不能喝洗衣液,我会死掉的。”我说。
“别和我提这个字。”他佯装生气,瞪我一眼。我竟然在他这一瞥中感觉到兴奋,仿佛一股活力注入进来。我控制不住,想要继续刺激他。
可他马上又恢复平静,说自己总算放心了。
“至少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个踏实觉。”
我听着不对劲,问,“前面几个晚上你都在悄悄看我?”
“谁让家里只有你一个人。院子门锁是个摆设,窗子也没有防盗网。”
“你也太防备了,当我们乡下是土匪窝点吗?”
“如果是这样,你半夜出门抓黄鳝没抓成,自己反而被抓走了!”
“可那天不是还有你跟着吗?”我抬脚踢他一下,踢到膝盖了。他肯定不觉得痛,表情变得不自在,单纯是因为反驳不了。“变态。”我故意咕哝。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先是一惊,心里有点怕。可我怕他士道龙圣做什么,于是我迎上他的眼神,“跟踪狂,大变态。”
他盯着我,一言不发,把半杯紫苏汁喝光,然后松手。之前手背被他裹着握了好久,被捂出一层薄薄的汗。现在暴露在空气里,一股凉意顺着渗入胸口。我深呼吸,看着他绕过餐桌,在我身边站定,投下一片阴影。
我没敢抬头,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忽地,他捶了自己一拳。“你在干嘛?”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他懊恼道,马上坐回去,吃一大口面,囫囵咽下后说,“你骂我,说明你心情其实不错。你的状态在变好,我应该保持安静,让你开开心心骂个够。”
“你……有病吧。”我忍不住咕哝,可心里蠢蠢欲动。他竟然纵容我,像一只主动把牵引绳叼过来的大型犬。
“嗯,继续。再大声点,词汇再丰富点。”
“行了吧,士道龙圣,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可能也许大概,我听你的。”
“你——”我拧大腿,把自己掐痛,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可真会教唆,差点陷入他的节奏里。我捂住耳朵,闭着眼,好一会儿后,我故作严肃地质问,“我还没有问你,你是怎么发现我的状况不对……这次我没上新闻。”
不仅如此,连校园论坛的相关帖子也被删除了。可这并非出于对我还有其他人的保护,本质是在维护沼崎和他家族的名誉。
一下子,气氛沉寂下来。
“U盘,录音笔。”龙圣收敛眼神中的情绪,口吻直截了当,“你装错箱子,让我收到了。”
“啊……”
我怅然又庆幸。
“幸好是被我拿到了。”他说。我点头,嗯,幸好,实在是万幸。我又把手伸过去,他立即握住了。我感受他皮肤的触感和温度,很想知道为什么我连续两次出事,他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知消息呢。
“我怎么知道。”他叹气,“但没有第三次了。”
*
端着还剩半碗的荞麦面,非要坐在他腿上吃完。他拿我没辙。我吃完就犯困,他还是拿我没辙。我打着呵欠上楼,听见冲水和餐具相互碰撞的声音。
“士道龙圣。”我轻轻喊一声。
刚好,厨房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
“晚安。”
*
昨夜下了大雨,我不知道。雨声没有吵醒我,我只觉得今天起床,体感格外凉爽。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感觉闲情逸致也回来了,我爬到柚子树上看书。龙圣变得啰嗦,好像被奶奶附身。他让我别在树上睡觉。我要看书呢,谁会睡觉。我嘟哝,结果看着看着还是打呵欠。书掉下去也不知觉。醒来发现他扛着扫帚在树下,头发扎起来,肩膀搭一条毛巾。我瞄着挂在扫帚上的蜘蛛网,心想他在哪里做卫生,然后他瞥见我在树上睡觉,气冲冲过来了。
然后呢,怎么不叫醒我?
我坐起来,和他四目相对。他还是不说话。我憋不住,问出声。
“因为你缺觉。”他回答。
啊,他都知道,所以一直在树下守着,不叫醒我,也不想我摔下来。
“你还想睡吗?”他问。我摇头,现在完全不困了。他点点头,又去干活了。
下午,我教他编麻绳,奶奶回来要用。尼龙绳问世后,这种传统麻绳在城里几乎没有销路。但在乡下,传统手艺会被保留。不过这个活费时间费手,我手上新磨的血泡还没消。没看一会儿,他说自己懂了,打发我又去柚子树上那边。
“你去看会儿书。”
“才不,我带了游戏机。”
龙圣的到来,让我从旧生活中完全释放。我暂时用一种任性,散漫,凭感觉摇摆的姿态摸索着,慢慢稳固新生活的节奏。
士道背对着,坐在年纪比我还大的矮木凳上。这是奶奶常坐的凳子。她个子娇小又苗条,形象和凳子相宜。可他不一样啊,高那么长一截,身体强壮,背影看上去非常宽厚。他不像坐在凳子上,更像是以半坐半蹲的姿势,极轻极轻地和凳子表面触碰着。否则怎么解释,这么久了,凳子还安然无恙,一点没有要被压垮散架的迹象呢?
还有他旁边的小菜地,明显已经被采收过一次,当然是他做的。今天我醒得格外晚,似乎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睡懒觉睡到自然醒。
他不来催我,重新热饭时也没说什么,倒是炫耀自己早上摘了十二根黄瓜,足足十二根。其实我之前摘的也不少,以至于每天都要拿黄瓜佐餐。好吃也不能天天吃,顿顿吃。烦了就用水冲,不擦干,找个阴凉地方坐下,咔咔直接生啃。
今天这十二根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没办法,和奶奶打电话。她教我们先腌制,再冷冻,留着冬天搭配土豆做沙拉吃。还有果酱和调味酱配方,她更新了一些,没来得及记下来,现在口头和我们说。等他搓完一卷麻绳,下午剩余的时间,我们做了许多罐酱料。主要是田里收获的食材有许多。
“太多了。给蜂乐他们寄一些去吧。”
“你把备注写好,我去联系。”
“嗯。”
其实我也赞成他去沟通,这样还免去被调侃一番的困扰。虽然对方没什么恶意。
把东西分箱装好,再往里面放一些特产,像是河虾干、蜂蜜、晒好的野生菌和葡萄柚。果实不大,但香味很浓郁,可以作为天然香薰。委托宅急便公司上门,要求进行冷藏运输。工作人员习惯用地方话和本地人交流,我下意识也用方言。士道一旁观望,一知半解的表情。我猜他在国外待太久,已经生疏了。但去年他还能讲两句方言。
“要从头学一遍吗?”
他瞄着我,用方言口音反问,我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我当即诧异,又马上想起来,他和我同一天到乡下的,已经和本地人打成一片。
“我学东西很快的。”他炫耀道。
“再天才还不是要下地干活。你指望天上掉麦子,掉玉米啊。”
“是,你教训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