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云低眸,拽过竹篾中端,轻巧地穿梭篾条。天气太热,她头发有汗水浸|湿,看手指几乎本能地编织。
魏婆给她倒茶,惊讶得弯下腰看:“公子怎么会编织箩筐?”
“我小时候,在田野间待过一段时日,跟着外祖母生活。”慕容云回忆起外祖母早起耕作浇菜的画面,全然未发现五指红通,“嘶——”
锋利的青蔑突然打滑,尖锐的断口划过她的食指,血珠顺着伤口晕开。
“快,用水冲干净。”魏婆茶壶放在地上,赶紧拉着她往水缸处走,接连冲了两瓢清水,用布条给她包扎,“公子的手提笔写字,一字千金,切莫落下伤口才是。”
那布条细细的,包得很精致。
“若我儿还活着,孙女怕是也同你这么大了。”魏婆揉了揉眼睛。
魏婆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契纸,上面的指印凌乱带着血痂,“这就是转让田契,他们说我们这些泥腿子不认字,按手印就行。”
慕容云小心翼翼地张开契纸,端详上面的内容,“亩产百石?”
这县令拿农户的田当聚宝盆啊!故意写多,强行征税,田地发给农户去耕种,若是收成并未达到,强制补齐,或者用银子抵掉。
“实在不行,这田不要也罢。”魏婆收起田契,眉头皱起,心有担忧。
慕容云拿了田契,好生折叠放到袖口中:“阿婆放心,过两日我让县太爷亲自给咱们松土。”
魏婆握着她的手,眼睛酸涩道:“这田,我耕了大半辈子,不舍得拱手让人。”
慕容云回握住她的手,上面布满老茧,将她的手指牢牢拢住,很温暖。
魏婆执意要送她去村口,“过两天你再下来,我给你做家乡小吃。”
“您家原先不住这?”
“家乡的田没得给了,官府只能把我挪到这,不过也好,没有认识的人,邻里以为我出逃家中多年,也不用替我悲伤。”
“你人真好。”
好到连别人的喜怒哀乐都想好了。
魏婆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公子早些回去,不说这些了。”
一出村口没多久,慕容云的脑袋耷拉下去。
“县老爷来松土,慕容啊慕容,你可真能吹啊!”
“罢了。”慕容云对着宽阔的田野深深吸气,风掠过潮湿的泥土,那种醇厚原始的气息,将她的记忆拉回到童年,那时她最喜欢趴在稻草堆里睡觉。
*
三更梆子响过,慕容云猫蹲在县衙后墙根。
她脸上抹了灰,粗布衣裳袖口鼓鼓囊囊的,塞满了机关零件。
她摸出铁钩甩上墙头,忽听身后一声轻笑。
“你这身打扮,倒是比书院纨绔像样多了。”
慕容云浑身一僵,回头撞见上官玄抱着双臂,在树上翩翩挂着,他常穿的长衫换成了黑色。
“上官兄,你也来赏月啊——”
慕容云干笑两声,心虚的手缓慢地移动掌心的铁钩。
谁知铁钩撞到不明物体,‘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上官玄眉眼一挑,“赏月你该去青山亭子,何必带着铁钩?”
慕容云另一只手捏起银针,“这个嘛……”
银针飞过,上官玄足尖轻轻踮起,整个身子侧过,掠到她周围:“还想故技重施?”
他捏起她的下巴:“我这一喊,第二日|你便关进县衙大牢。”
“别别别,昨日之事,我不也放你一马了么?”
“但你威胁了我……”
慕容云吓得心跳到嗓子眼上,小气的上官玄,他先闯入她房中,她不过威胁两句,就一路跟踪报复她。
她对上他幽深的眸子,袖中的手重新捏着银针,刚想用力刺入对方就被他的手握住了。
“?”
“敬酒不吃吃罚酒。”
“别别别,饶命,饶命,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我如实招。”慕容云往墙壁上退,可他也跟着逼近,手腕拦住她的动向。
他在壁咚她。
“可我有正经事,等明日,我任由你宰割。”慕容云心一横,闭上眼道。
答应过魏婆的事,她不想泡汤。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垂眸时眼尾含情,偏偏乌溜溜的眸子中只有一汪纯粹。
他轻轻启唇:“愚蠢。”
慕容云不语。
她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被骂两句也只能受着了。
上官玄松开她的手,轻轻一跃上了墙头:“你忙你的。”
他睫毛长长的,睫毛影子落在眼睑下至。
好看极了。越是美丽的事物,就越容易让人沦陷。
“你武功好厉害,带我一起。”慕容云仰视他,眼睛泛起小星星。
“慕容兄屡屡让在下吃亏,想必有自己的办法。”上官玄别开眼,语气很轻,却能让人听出其中的笑意。
慕容云默默扔出一个铁钩,咬牙嘀咕,“武功好了不起啊!”
上官玄指了指西厢房还亮着烛火的窗户,“县令今夜宴请客人,三更天还在吃酒,倒是方便你行事。”
夜色静谧,果然还有推杯换盏的声音。
慕容云有些狼狈地跳下来,鬼鬼祟祟往厢房跑。
上官玄望着那道灵活穿梭在回廊间的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这人,和堂上睡大觉嗑瓜子翻墙翘课懒惰成性的慕容昀,是同一人?
看守的两个下人在门前呼呼大睡,里面声响很大,他们眼皮子撑不住倒下了。
慕容云拿出银针,月色朦胧,好在她手法娴熟,没两下就勾走下人袖口边的钥匙。
库房前,铁锁咔哒落地,上官玄在外面把风,她冲了进去。
她直奔账册,举着烛火对比田赋账册上的记录。
果然发现蹊跷——县衙所征‘官田’竟比户部批文多出整整五成!
“好一个雁过拔毛的狗官……”慕容云咬牙骂道。
拿到证据,慕容云举着铁钩再次想要翻墙。
“谁!”
看守的下人迷迷糊糊之间看到人影窜动,吓得吼叫。
慕容云瞳孔一缩,一动不动,就等那人过来查探之时给他一针。
上官玄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足尖在房梁连点数下,在空中掠过树枝,一眨眼的功夫从墙头翻出。
夜风灌满衣袖,慕容云攥着他的衣襟,一刻都不敢松懈,一松手就摔下去变成肉饼了。
“机关暗器总归有限,多学武艺傍身。”
慕容云听出他嫌弃的意思,可仍腆着笑:“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日后多多指教。”
上官玄再次露出温柔的笑,“你进县衙拿田地造册作何用。”
这笑的有些渗人,慕容云缩了缩身子:“帮一个老婆婆讨回公道罢了。”
“你与她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的人,不值得你搭上小命。”
上官玄的折扇轻轻摇动,扇起一阵风,吹到她的脸上,凉凉的,跟她的心一样,拔凉拔凉的。
“上官。”慕容云停下脚步,“你为何勤勤恳恳,一定想当官呢?是为了有钱吗?”
“自然。”上官玄回答得很随意,“我出身贫寒,当了官能受他人敬仰,何乐而不为?”
“我不缺钱,受人敬仰也很虚无缥缈,我只想保住自己的命,但这老婆婆,我轻轻搭一把手,也许就能改变她的处境。”慕容云乐呵呵地笑,“这样也挺好玩的。”
“即便会受伤?”
“现在也没受伤嘛,你看我,拿到了证据,毫发无损。”慕容云绕到他面前,蹦来蹦去。
她跟个撒欢的小雀儿一般,墨色衣裳扫过他的鞋尖,凤眼乌亮乌亮的。
“怎么样,你是不是也想帮老婆婆?”
“太傻了,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