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空气有一种透明的厚度,像擦拭过多次的玻璃,反射着月亮断裂的轮廓。
窗外的老橡树晃动着影子,枝干在风中交错成沉默的十字架,一如既往地,一道身影伏在那里,不动,也不被任何人看见。
爱德华靠坐在树枝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一只手搭着树干,眼神像穿透夜色的光线,静静投进了那扇半掩的窗户。
窗帘拉得还剩下一角。他知道她总是这样,不喜欢完全关闭世界的缝隙。
房间里灯光暖黄,邦妮蜷坐在床上,膝盖顶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表情切成光与影的并列。她的眉紧蹙,嘴角微抿,不像在看电影,也不像在回邮件。
她在查东西。
“真实梦境,死亡后才醒来?”
“反复做同一个梦,显得比现实真实?”
“梦境会痛吗?”
她试了十几个关键词,翻了几十页网页,点击过一些看起来像是纪录片截图的网站,也打开了好几个深色背景、排版混乱的超自然论坛。
结果如预料。
一无所获。
要么是小说推广,要么是“梦里死了会不会真的死”的玄学讨论,剩下的是些业余心理学博主用柔光滤镜拍下的视频,标题耸动但毫无实际价值。
她蹙着眉,敲着键盘,指节一下一下点在塑料上,像雨滴打在铁皮屋顶。
她不是第一次查这些。
也不是第一次一无所获。
可她这次依然坐在原地,眼神却比以前更深了一点。卡莱尔医生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打转——“有些梦,不是为了让你记住,而是为了提醒你,你曾经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她低声问着,像是对自己说。
她突然想起那天清晨,自己下意识问出的问题——关于梦。
母亲说她没有做过。
但她说外婆曾抱着刚出生的她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别怕你梦见死亡,怕的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哪一边醒来。”
邦妮的指尖顿了一下。
她想了想,打开了电脑里的旧文件夹。
那是从她小学到中学陆续保留的家族资料扫描件和学校项目素材,她曾经因为无聊整理过一次,但从未真正关心过家族历史,外婆的那部分几乎空白。
她点开“外婆”那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三张照片,一封已经褪色的结婚请帖扫描图,还有一张旧护照的翻拍图。
那护照发证日期是1945年,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套剪裁奇怪但看起来极合身的风衣,发型是标准的三十年代复古波浪,但那布料,那版型,却不像是当年市面能买到的样式。
太现代,太不合时宜。
她点大那张照片,拉近、放大、反复看。外婆的眼神直视镜头,不像那个时代的人。没有羞涩,没有保守,没有那种“坐在照相馆等曝光结束”的木讷神态。
而是清醒、沉静、甚至有点锋利。
她穿得像是时尚杂志里的人。
问题是,那是1945年。
她又点开结婚请帖,发现那个年份同样写的是1945年秋,地点在华盛顿西部一处退伍军人礼堂。
她的外公——泰勒·摩根·贝尔,在那个时间点刚刚退伍,刚从太平洋战场回来,他当年二十岁。
照片里他高大、干净,笑得有点腼腆,跟外婆站在一起,两人年纪相仿,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她看着那张合影,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外婆……在照片之外没有任何记录。
结婚前无出生证明、无住址、无家族信息、无迁徙记录、无亲属往来信件。
空白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像是……梦中在180航班上的她一样。
“你到底是谁?”她轻声说。
窗外的风吹进房间,帘角飘动,吹起桌上的便签纸一角。
爱德华坐在树枝上,眉头慢慢皱起。
他听不见她的想法,听不见她的梦,但他看得见她的眼神正在变化。
那种变化不是普通的“成长”或者“好奇”,而是一种……觉醒前的安静。
她开始要“知道”。
他蹲下来,从树枝上缓缓移动身体,把头凑近窗沿。他听见她翻动纸页的声音,听见她翻书柜时椅子刮地的声音,也听见她在翻找某样东西时抽屉被拉开又关上的急促。
她找到了一本旧笔记本。
封面已经发黄,纸张边缘卷起。里面是塞西莉亚小时候写的文字,用粗圆珠笔写的随笔,还有一些被圈起来的问题。
她翻了翻,直到一页上写着:
“妈妈又问我有没有做过死掉才能醒来的梦。”
“她说我一旦做了这种梦,她就会告诉我一个秘密。”
邦妮盯着那行字,心跳忽然慢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她外婆,不只是“死”了。
而且是,“她的秘密永远没能说出来”。
邦妮合上笔记本,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她的头发披散着,一小缕搭在嘴角。灯光打在她脸上时,显得那张本就安静的脸多了一层无法解释的距离感。
她像正在走进某种真相的边界,意识到那边可能不是“谜底”,而是“代价”。
她坐在灯下,双手交握,指尖轻轻摩擦着笔记本边缘,目光却越过了电脑,落在窗外的夜。
那一秒,她抬起头,往橡树方向看了一眼。
树影晃动。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盯了几秒,然后收回视线,重新打开电脑,继续搜索那个关键词——
“来自梦境的记忆。”
她不知道,窗外那个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正毫无掩饰地看着她。
那夜,她仍旧做了一个平常的梦。
没有坍塌的桥面,没有爆炸的飞机,没有连环车祸,也没有那块从天而降的玻璃板。
只有她站在旧照片里,外婆的风衣披在她身上,镜子里却不是她的脸,也不是她外婆的脸。
那张脸,顶着一头随意地披散着,看起来既讲究又不拘一格的金色波浪中短发,五官精致却不温柔: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以及一双会审判世界的眼睛——那种锐利的、世故的、看透一切的眼神里藏着她不肯服老的倔强和无法掩盖的疲惫。
她在梦里抬头,镜子里的“她”也动了一下嘴唇。
“你不该知道。”
梦醒时,邦妮满身冷汗。
外面已经是天亮前的寂静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