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拳,他用左边肩窝硬接住了,关节相撞发出一声闷响。铁蓝右臂向后躲,左手上前钳住米久的右肩,想制住这位盛怒中的小朋友。“小崽子手够黑的!很疼啊!你消气没?”
“没有!你活该!”米久看见铁蓝那个咧着嘴的傻笑更是生气,不依不饶地硬拽回了右臂,抬腿又往铁蓝右手的医疗机械臂上踹,真是看见就恨,“我去你……”他顿住,咬紧牙关只恨自己不会骂人。
“我吃饭的家伙!”铁蓝旋身躲开,左手顺势擒住米久两只手腕,反扣在米久背后,控制住他。他贴着米久的背,温热的呼吸喷在米久耳畔,声音里带着戏谑:“讲讲道理,生气也得给个说法。”
米久赌气不说话,扭动胳膊拼命想要挣脱,挣得T恤都卷到了肋骨。铁蓝一只手抓不住他,几乎脱手,干脆一把将他推到旁边斑驳的墙上,凭借体重优势硬压住他。
两人交叠的影子在夕阳下不断晃动,像在进行某种古怪的祭祀舞蹈。一番角力之后,米久额角和两肩都被压死在了墙上,胸膛紧贴着粗糙的墙面,磨得他生疼。
两人身高差不多,铁蓝吃了一嘴米久的头发。他偏头吐掉发丝,看着米久气得扭曲的侧脸,笑道:“头发长了,我给你剪剪。”
米久闻到了一鼻子土腥气,咳嗽都堵在腔子里,两个手腕落在铁蓝铁钳子似的手里,后背被铁蓝的胸腔抵住。
铁蓝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叫米久烦躁,他动弹不得,只剩咬着牙嘴硬:“用不着!老子这头发,天生的!”
一语提醒了铁蓝,他这才明白,米久在气自己的机械臂和给人调校义体的事。
斜阳下的米久,十七八岁,皮肤、关节都是自然的,领口透露的部分看不见接口,少年特有的单薄肩胛在布料下起伏,再往下,铁蓝能感觉到的,同样是未经改造的原装货。
这小子是个纯自然人——这个情况出现在家世优渥的上城人身上,很不自然。
他侧身过去些,帮米久挡住刺眼的斜阳,发现少年被汗水浸湿的睫毛在光线中泛着细碎的金光。他迎上米久那一脸恼怒,笑着商量:“咱们回去慢慢说,行吗?”
米久单薄的肩胛骨像对被困的蝶翼。他嗤笑一声,翻着白眼想躲开,可惜脸贴着墙,一动就火辣辣地疼。两条胳膊被扭着,生疼,让他眼睛发潮、鼻子发酸。
这个掉眼泪的前置生理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羞耻,他越忍越憋屈,渐渐的,委屈汹涌起来,他眼圈越发红了。
铁蓝看米久像个找不到家的小猫似的,心软得堪比煮熟的汤圆,不由自嘲自己居然要给青少年做心理辅导,简直愧对自己这一脸胡茬。
他松了些手劲,却仍将米久抵在墙上,放软声音解释:“那是个矿工。不换机械义体直接下矿,自然身体用不上五年就废了。辐射、尘肺病、超重的矿石,哪一样都要命。人不是天生有饭吃,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米久的挣扎突然停住了,睫毛猛地一颤,惊讶地望向铁蓝那双琥珀色的细眼睛。原来有些人换义体不是因为想要力量、符合审美或者融入社会
——活下去,
就为了活下去,这是个多么沉重的理由。
没人告诉他,他平常也接触不到。“我……”米久有些愧疚,自觉理亏。可看见铁蓝小心保护的医疗机械臂,他还是不服气,狠狠剜了一眼,“我以为你是尊重自然、讨厌机械义体的。”那种难以言表的安全感,他好不容易抓到的同谋,突然就叛变了,太可恨了!
铁蓝实在觉得米久这小家伙太生动,手上又放松些钳制,“我以为好用最重要,在拼命活着的世界。”
他差不多是握着米久的手腕子了,指肚刚巧压住了米久的脉搏。指下那有力的跳动让他心头一颤——这小家伙何尝不是在拼命活着?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没有接驳口,没有合金骨骼,纯粹靠着血肉之躯在机械洪流中倔强生存。
他突然心疼。
“我是矿上出来的,呵,矿洞吃人从不挑食。要不学了维修机械这一手,我早变成一把骨头了。”他拉回米久,帮他揉捏着肩膀,扫尽了尘土。“现在,跟我回去吧。手术床上还有病人呢。”
二人并肩而行。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成两卷跳格子的老式胶卷,一格一格跳动着播放。远处传来集市的热闹,空气中有了烟火味道。
自清洁纳米机器人尽职尽责,米久的风衣很快恢复了亮晶晶的珍珠白,脸颊上的擦伤就没办法了,仍火辣辣地疼着。米久用手往脸颊上扇风,似乎凉风能减轻疼痛,“你现在还是矿上的人吗?是矿场委托你统一给矿工换吗?”
铁蓝笑道:“怎么可能!当然是谁换谁出钱。”顺路买了一袋猎蜥肉干给米久磨牙。
米久咬住一条肉,像铁蓝咬住香烟过滤嘴那样,眼睛望向天边,“那对不换的人,不公平吧?”
铁蓝心疼地抬手揉了揉米久的头发。他很想回答: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公平,只有命运和面对命运时的咬牙坚持。可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这实在太像自怨自艾了。
米久见铁蓝不吱声,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笑道:“你看,每个人都要吃饭,要干活,要活下去。于是人人都换义体。于是世界又跟着改变,最终变得只适合机械人。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总有人面临种种问题换不了。”他说着说着,自己心酸起来,又叹道:“不无辜吗。”
下城不就是这么来的么。世人也不过是些酸苹果。有些果子被早早摘去酿成果酱,嵌进金黄的苹果酥里,成了人人口中的美味;有些却熟透了也没人摘,最终落进泥土里,烂成新泥。哪个果子更无辜呢?
铁蓝叼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让烟卷里那些谁都知道对机体有害的化学物质随着血流游遍全身。米久的问题只怕是很麻烦。而自己,果然没有给小朋友当心理辅导员的天分。
“不如,我带你去看个新鲜。”他眯着眼睛仰起头,吐了一串烟圈,烟雾在夕阳中缓缓消散,“有点儿吓人,你吓着了可别埋怨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