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的风裹挟着灰尘和烟草味扑面而来,粗糙地刮过脸颊,像拿砂纸打磨人的皮肉。这种自然的粗粝感是看多少全息图景也感觉不到的。
铁蓝的座驾,昆山雪,以它纯银的身姿载着二人驶出金穗街。机车尾气在风中拉出一道淡淡的烟痕,利刃般划破时空,将下城的喧嚣甩在身后。
旷野在昆山雪两侧铺展,一望无际,龟裂的土壤间偶见几丛枯草。远处不时可见废弃的输送带骨架斜插在地平线上。空气中不可避免地带着尘土味。
上城那些工厂能合成一切复合材料,但不能凭空生产,那些精密义体所需的稀土元素终究得从地壳中剖取。每一具流光溢彩的机械身躯里,都流淌着下城矿工的血。矿镐凿击岩层的回声,才是那座都市真正的心跳。
两人一骑驶上一道高岗。昆山雪在最高处停下,一个巨大的矿坑突兀地出现在米久视野中。矿坑四周岩石林立,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夕阳下泛着血红。昏黄的尘土在矿坑中飞扬,遮蔽天日。
米久的手扣着铁蓝的肩膀,想要细看却又感到一阵压抑,让他不安,“你是想给我看矿工过得多惨吗?”
铁蓝摇了摇头,“这矿早废了。我要给你看的,是比矿井更深的东西。”他略顿了顿,“米久,最后问一次,回去吗?”
米久咬牙笑道:“你真啰嗦,只管放马过来,有本事吓死我!”
年轻倔强,不知道风景与深渊仅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往往让人万劫不复。
铁蓝沉默片刻后挂挡启车、猛拧油门。昆山雪咆哮起来,猛兽般俯冲进废弃矿坑的尘土里。
他料定米久不会逃跑。他感受到了背上传来的属于米久的温度,还有脖子处米久喷出的温热的呼吸。他莫名地紧张,现在,他要给米久泼一盆带着冰碴的血。
他知道自己该调转车头,却更用力踩下油门。某种疼痛的渴望在他胸腔里鼓动:他要米久看清这世界的獠牙,要撕碎少年眼中最后的天真,再亲手为他包扎伤口。
他会后悔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可他停不下来,只好跟随冲动做下去。
机车在矿坑底部停下,四周的尘土缓缓沉降,露出一个被遗弃的世界。残破的机械装置散落在地,锈迹斑斑的轨道延伸向黑暗深处。矿道里只有裸露的岩石、扎脚的碎石块和堆积的尘土,岩壁上凝结着不知什么结晶。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靴底碾过碎岩,声响清脆得刺耳。头顶的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走动亮起,照亮前方的路。
米久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了时间。他好奇地四顾,岩壁上留有密密麻麻的凿痕,裂口处还卡着半把断掉的鹤嘴锄,等待回不来的主人。米久想象着曾经的繁忙,好奇地问:“为什么废弃了?”
矿洞深处传来脚步的回声。铁蓝大步踏过脚下的一切,偶尔的咔擦声不知道踩断了干枯的什么——也许是老鼠,也许是更小的生命……也许就是想象中的那个。
尘土从脚下腾起,很呛。米久皱着眉捂住嘴巴,低声问道:“难道是环保不合格吗?”
铁蓝笑了起来,笑声在矿道里回荡,反复说着一个荒诞的笑话。“下城没人搞环保,能吃饱才重要。矿场废弃,当然是因为矿脉枯竭。”他顿了顿,讥笑道:“不过,总有人能在这废墟里榨出别的油水。”
只要有利可图,就有人敢把地狱搬到人间。
米久跟着铁蓝穿过守门人和三道锈迹斑斑的防爆门,震耳的声浪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像一脚踏入修罗场。
巨大的地下广场中央,立着一个直径三十米的钢铁牢笼。笼子的每一根铁柱上都布满了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笼中两个赤裸上身的原人正在激烈搏斗,拳头与身体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被扩音器放大,在整个广场上回荡。
米久下意识地抓住了铁蓝的胳膊,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那是人……他们怎么能……”
他们是人,未经改装。他们身上已经血迹斑斑,一个搏击者的肋骨已经错位。但他们眼神依旧凶狠,仿佛野兽般撕咬着对方。
咬死对方,自己才能活下去!规则就这么直白。
笼子上方的全息屏幕不断滚动着红绿两色赔率,喇叭里传来甜美的女声;“最新赔率!红方1:3.7,绿方1:1.2!下注倒计时60秒!赏金来到……”全息投影里的虚拟女郎报出的赏金数字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激动,用冰冷的数字鼓动沸腾的血。
看台上座无虚席,观众们的脸上写满了狂热,他们挥舞着机械手臂,呼喊着、尖叫着。扩音器将骨骼碎裂声放大成雷鸣,看台上仿生手与生锈的液压臂同时高举,消毒水与机油气味混在一起,高定西装挨着乱蓬蓬的头发。
他们不在乎隔壁座椅上的人来自上城还是下城,他们知道的只有贪婪与兴奋。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以相同频率敲击护栏,用欢呼为笼中斗士递上屠刀。
眼前的场景让米久胃里一阵翻腾。他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暴力与疯狂,人性中最粗暴的一面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死斗者如兽,观众亦如兽。
铁蓝的声音穿透癫狂的嘶吼,做着格格不入的解说:“欢迎来到真正的下城。在这里,人命比义体的润滑油还便宜。”
他沙哑的嗓音压抑着愤怒。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远处正好传来一记颅骨撞在铁笼上的闷响。他的话就像一盏无影灯,照出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血腥真相。
米久突然看见了搏斗者后脑处闪烁的蓝光,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脑机接口!那是法律严令禁止的!”
“别嚷。”铁蓝快速抬手捂住米久的嘴。
铁蓝的掌心有些粗糙,带着机油的淡淡气味,米久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用力,在捏着他胸腔中的一团火。耳边很快传来铁蓝有意压低的声音,那声音又掺入了一丝悲哀。
“欲望敢于践踏一切。”铁蓝轻轻环住米久肩膀,带他看向另一边的悬空玻璃看台。
那里有一些更为特别的观众。他们半坐半躺在舒适的沙发里,头上连接着数条电极。“看见那些电极了吗?他们在同步感觉。”
电极在笼中搏斗的原人受伤时亮起幽蓝的电弧,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的面容。他们像一群被钉在实验台上的青蛙,随着电流抽搐,却诡异地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