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吧。”米久觉得身上很暖和。烤架上的油脂滴落,腾起的白烟裹着肉香,将这一刻熏染得真实。
所谓“基因缝合覆盖技术”,说白了就是:通过人工干预的方式,用健康基因片段精准替换受损或突变的基因序列。
由于米久的“生物电斥效应”是先天基因病,若用这种治疗方案,需要将他所有细胞全部替换。60万亿个细胞,若采用传统纳米机器人逐个细胞修复,经医疗AI计算,需要连续工作103年。
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理论上可行的方案是提取米久的基因,修补致病的变异位点,将健康细胞培育成克隆体,再用这个克隆体来修复本体——“忒修斯之船技术”,每个人都会这样命名它。
但这种治疗仍停留在理论阶段,未经人体临床试验,安全性和有效性未经验证,风险难以预估。而克隆体是否活该被拆解成器官库,这一点在伦理委员会的议会上吵了不下二十次了。
“无法证伪即存在风险”,委员会秉持这一原则,以同样的论调否决脑机接口、否决地幔层电厂的扩大生产、否决意识上传、否决数字人格,亦如人们在古老的工业革命初期反对蒸汽机,在电气时代抵制核能,在信息时代恐惧AI。
历史总是相似的,人类从未改变。
米明澈靠在陈昭昭的窗前,完美的仿生手指来回摩挲她插瓶欣赏的太阳花花瓣,“昭昭,人有旦夕祸福。到今天我还是常被爸爸那场飞行器事故惊醒。阿久的病不能一直拖下去,或者我们……你得有个决断。”
听明澈提起旧事,陈昭昭心酸得堵得慌。她知道明澈没说完的话是“再生个孩子”,他不是第一次提议了。
她不是不喜欢孩子,更多的孩子也没关系。只是,从前没要因为觉得随时可以;而现在,她怕阿久会觉得被抛弃。
她扣住爱人的手,将握紧的这对白如凝脂的仿生手举起来,一起关掉米久的诊断报告的全息影像,“有时候真怀疑人类是在进化还是固化。阿久只是不能换义体而已,这真是病吗?明澈……”
如果换掉四肢、换掉躯干,还可以说“我的思想还是我”,那么换掉全部的神经系统,甚至换一个新大脑呢?更进一步的,如果我的每个细胞都被换掉,那我到底还是不是我了——米久问过自己,陈昭昭也问过自己。答案是——没有答案。
陈昭昭到底没舍得说出阿久不能是实验体这句伤人伤己且于事无补的实话,将额头抵在明澈肩头,叹道:“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吧,等下次诊疗结果出来,我给你答复。”
米久陷在凝胶记忆床垫里时,最先感受到的是耳后的刺痛。卧室的恒温系统将湿度控制在45%,可冷汗依然顺着脊椎滑进真丝睡衣的褶皱。
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按床头助眠喷雾,却嗅到了浓重的消毒水味,医院的标志性味道。
黑暗突然有了重量。
地幔层电厂的通风管道像巨兽的肠道般挤压过来,米久的手掌贴着管壁滑行,触感是介于生物黏膜与合金之间的又凉又粘腻的恶心。
远处传来齿轮咬合的声响,每一声都精准踩中他心跳的间隙,形成了令他心烦意乱的反节拍。
管道尽头透出红光,米久手脚并用爬出去时,校服裤腿已被冷凝水浸透了。光芒越来越盛,他突然滑下去,跌落在空无一人的篮球馆。
电子计分板闪烁着“103:0”的血色数字。脚底很冷,他发现自己正赤脚踩在球场中线上,中线贴着一行字:仅机械改造者准入。
“等不起你的进化。”
队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米久惊恐地转了一圈,分明空无一人。他再听,声源竟是自己的胸腔。他拼命撕扯校服纽扣,撕坏了衣服。银色的机械触手正在他身上游走。
他吓坏了,胡乱扯掉触手,逃出篮球馆,一开门却撞进铁蓝的车行。铁蓝的耳环通讯器里传出楚枢的声音:“清扫进度40%。”
米久想吼“铁蓝!”却不出声音,只张嘴做出口型。但铁蓝听见了,笑着转过来,展开双手似乎是个拥抱。可他两手之间凭空出现了那行鲜红的警告:生物电斥效应A-。
疯了!米久转身就跑,却发现再次回到了地幔层电厂。他站在冷却池边缘,沸腾的冷却液里映出七个摇晃的倒影——每个都是不同年龄段的自己,从婴孩到少年,所有倒影的侧颈都插着纳米注射器。
不要……米久不顾一切跳进冷却液里,那个触感竟然和医疗舱的硅胶质地一模一样。他来不及想这些不对之处,急着要帮自己拔出注射器,年幼的他们却开口笑道:“妈妈在等你的进化。”
身后传来妈妈的喊声,焦急地喊他“阿久!你快回来!”
妈妈。妈妈来了,他就安全了。米久眼中涌出热泪,猛一回头,智能窗帘正在缓缓开启。晨光穿过玻璃,在床头柜上挥洒着明媚。
“米久先生,您的心率达到警戒值。”AI管家温柔的声音响起,“需要联系陈博士和米董吗?”
米久抓过鹅绒枕盖在自己脸上,家里最常用的雪松香气冲淡了梦境的消毒水味。他出了很多汗,刺客,睡衣后背的冷汗正在被控温纳米床单快速吸收。
“不用。”他在枕头底下闷声道。
他注意到自己右手不自然地蜷缩着,指节维持着梦中抓握什么的僵硬姿态。他做了噩梦,但他忽然忘记他想抓住什么了。
每次诊疗之后都做噩梦,可每次醒来他都不记得梦见些什么。
窗外,晨雾模拟系统开始运作,人造露珠顺着玻璃滑落。米久摸了摸侧颈,当然没有诊疗舱留下的针孔,早被纳米机器人修补。
什么时候轮到修补自己?像修补那条著名的船。
他烦躁地扔掉枕头,不小心砸到了电子相册。相框投影在天花板上,投出他十四岁时捧着篮球奖杯的画面。十四岁的自己在天花板上咧嘴大笑。那个奖杯现在收在哪个角落了?
当年的笑容刺得现在的他眼睛生疼。他没想过成为上城的“背弃者”。所以最初,上城和下城,到底是谁先不再期待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