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特自告奋勇,景末却有些不赞同,两道秀眉皱了皱。
威尔斯星好歹也算是一个发展中等偏上的星球,第一轮战役后伤亡人数和损失却超过了落后的图上星。虽然他早就知道那么一整套复杂繁琐的官僚机构内里早已腐朽,犹如高高矗立的蚁丘,早被尸位素餐的官员啃噬得千疮百孔,但他们既然勉强维持表面的富丽堂皇,也不至于在应对灾难时如此孱弱。
威尔斯星居然把一个刚下战场的纨绔小伯爵推上来开会,可见其在位领导人有多不堪重任,或许也早就死于怪物爪牙。
一向沉溺声色玩世不恭的小伯爵与各星球的领导人主导同一个会议,那颗星球实在没有其他可用人才了。
那多伦特就更应该留下来主持大局。
“哥,我求你带上我……”多伦特生硬地哀求,脸上写满了不甘,汗水在被灰尘覆盖的皮肤上扭曲出一道道痕迹,代替了不值钱的泪滴。
“可以。”殷苍川替景末做了决定。
挑了几个人,景末扭头去看殷毋,轻声说:“你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了吗?”
“只要能追随景哥,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殷毋坚定极了,左眼四角星状的漆黑瞳孔和琥珀色的虹膜泾渭分明,但无一例外地倒映着景末的脸。
“等等,”景庭云忽然出声,“三殿下与诡噬者颇有渊源,那身为尽噩生物,他也有可能进入狂化,将他一同带去也会徒增危险。”
“是啊,毕竟他太强了,一旦他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他们的脸上犹豫和担忧参半。
“他不会。”景末站在殷毋身前,牵着他的手不愿松开一点,“小毋进过虫洞宰杀了一波怪物,还封住了洞口,他替所有人拖延这三个小时,也没有异变的迹象。祁允异化尽噩生物的顺序是自外而内的,小毋的本体是最内层生物,被干扰的可能性不大。”
“我以我的人格起誓,我会与他承担任何风险。”
“景哥……如果真有那么一刻,我会亲手解决自己。”殷毋也表明态度。
景末偏过脸看着殷毋,他凌厉张扬的精致五官忽然柔和,面上满满的柔情与坚定不是堆砌,而是自内而外的散发。
“很精彩哦,要是你也能这么看我就好了。”不合时宜的温润嗓音插进来,祁允那张带笑的脸出现在光屏上,骇得人心颤。
那张和白允有7分像的脸在细节方面有了些变化,双眼更细长瞳色更深,唇形也略薄,笑起来甚至有些别扭瘆人的违和感。他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殷毋,面色沉了片刻,随即声音和嘴角都扬起来,“期待你们来找我做客。”
“你别得意,等着我来砍死你。”多伦特眯着眼,咬牙切齿地说。
祁允似乎反应了会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啊,当初就该把你和那个金毛小子一起宰掉的,也敢肖想我的人。”他刻薄又酸溜溜的语气什么意思太过明显,领导人们的视线在景末和不速之客的脸上滑动了一个来回。
祁允不在乎自己的失态,短暂哼笑了一声,切断了通讯。
这赤裸裸的挑衅让殷毋握紧了拳头,表情堪称恐怖,要不是景末摁了摁他肩膀,他几乎在祁允出现的瞬间就暴揍。
锋利俊美到令人不敢直视的五官衬的他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听到有人说“他这么有恃无恐,能打败他吗?”,殷毋只是抬了抬削薄的眼皮,“当然,他会死的很惨。”
帝军院地下私人停舰场,一架通体漆黑的星舰急速升空。
殷毋端坐驾驶位,景末坐在他的副驾,闲置座椅上殷苍川擦着自己的枪,生着巨大枪茧的修长指节缠着丝绢,动作细致,带着些小心翼翼的错觉。
另一边,席云姿态闲散,敞着腿坐在中间,一左一右的闻焰和菲尔普斯之间的氛围……相当怪异。
他们要先去威尔斯星接多伦特,再拐过李叶-系列三号线,经过花亚星,最后从艾森达陨石带E区进入尽噩。
行驶途中众人没那么紧绷,但也没有玩闹的心思。
景末即使被束缚到那种地步,依旧看不到紧张,他背靠着座椅转了半圈,和姿态放松的席云对上了眼睛。
眉毛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甚至还有闲情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你好啊,J。”
景末差点没认出来她。
上次见她还是在表彰大会上,贴头皮的盘发和挑不出一丝差错的军装将她整个人包裹的成标准的帝军院模范好学生。当时她冲进会议室毛遂自荐时,好像是刚从地下乐队里逃出来。
干净利落的亮绿色短发飘逸至极,配以同色系的虹膜与指甲,银色素圈挂满了耳骨,钻石耳蜗钉与面部钉随着头颅的摆动熠熠生辉。重金属铆钉项圈与手环,宽松无袖背心和拖地长裤,腰间垂挂的被喷绘毁的一塌糊涂的方巾。
席云眼里的神性不改,只是生命力更加蓬勃外溢。
“你的饰品真酷,整个人也是。”景末忍不住称赞,席云莞尔一笑:“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她站起身,把那过分繁琐的配饰一个个摘除,将近一米九的傲人身高让她的气质不输在场任何一位。她轻松举起长臂捞过作战服,穿戴好,说:“你是第一个夸我的同学。”
扣好防弹甲,席云回以景末一个友好的笑,“当年拿到毕业证我就和家里翻脸了。他们早就给我铺好路,拿证做军官为他们在政场助力,我才不呢,把帝军院的毕业证甩他们脸上就跑了。”席云言语间还有些得意,“比起当一个傀儡军官,我更喜欢当吉他手。我喜欢这个发色,也推荐给你!”
“谢谢。”景末似乎还真的考虑了一会,“我觉得我的脸也撑得起这样的颜色。”
两人之间的气氛颇为融洽,虽然之前从来没搭过话,但交流起来却意外和谐。握着推进器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殷毋告诫自己目视前方专注驾驶,脸颊边一热,景末凑过来,暖暖的呼吸伴随着馥郁的香气喷洒在皮肤上,让他浑身一紧的同时,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自己一点都不争气。
景末浑然未觉,亲昵地蹭了蹭他,轻声说:“累吗,换我来驾驶。”
“我可以。”
“小毋真棒。”景末摸了摸他头,殷毋把那点小小的醋意赶走,又是景末最贴心懂事的乖崽。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降落在威尔斯的土地上时,众人都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这里原本有全星际最华丽奢靡的宫殿和最引以为傲的特色古老城区,现在却只剩下被搓成碎片的彩虹废墟,艳色的墙体蛀蚀为齑粉,白金相间的巍峨宫殿群毁成蚁穴,再强烈的暴雨也掩盖不了大地向上蒸腾的黑色烟气。
鲜血几乎汇成河,在街道上汹涌流淌,这里好像一座死城,上一秒仿佛还是纸质书上的童话世界,下一秒就氧化老旧为边缘翻卷的废纸,被烈焰舔舐又被雨水浸泡。
唯一没有怪物尸体覆盖的礼仪广场上,多伦特脚踩着玉石碎砖,还维持着会议结束时的迷茫姿态。他缓缓抬起头,仰望着迅疾靠近的漆黑星舰。
他的视线茫然一瞬,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做什么。被闻焰拉上来推进烘干机的前一瞬,其他人暗含着怜悯的视线让骄傲的小伯爵猛地一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血丝再一次爬上了眼白,他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机械触手摆弄,洗净烘干身体,换上作战服和机甲,浑浑噩噩地走出来。
在殷苍川旁边坐下,他一个机灵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开口:“景末,你可以抱抱我吗?”
景末眉毛一挑,神色有些古怪,“这不合适,我有恋人了。”
“我知道,以……朋友的身份。”他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也不愿意接受这样怪异脑抽的自己,干脆自暴自弃,“我怕再也回不来了,以后没机会了。”
景末嬉皮笑脸,可眼里根本没有半分笑意,说出的玩笑话异常刺耳,“烂黄瓜不许碰我。”当真是一点都不委婉。
景末没忘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多伦特的冒犯与无礼。
“我,我这双手干净的!”多伦特急着辩解,道:“手臂被异贪吃了,这是战后组织培育新接上的。”
景末微微一怔,话语卡在口腔,难怪会议他错过了一段时间,行动姿势也那么别扭,想来是还没适应新生的肢体。
“如果能阻止祁允并且活着回来,我们说不定能做朋友。”
本来说这些也不抱希望,多伦特只是太需要一个别的什么东西来打击他一下,让他清醒点。
接上了另外两个人,他们驶向通往尽噩的必经之路。
突破尽噩最外层的极暴磁场时,舰身猛地颠了一下,然后趋于平稳。所有人再一次检查了武器,看着舷窗外飞速后退拉成一线的星轨,景末严肃又凝重,“我们还剩下四十分钟,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祁允。”
殷苍川的侧脸被舷窗照的一片蔚蓝,淡淡的颓丧萦绕在眉宇,他从上了星舰后就没有开过口。他想起自己离开帝冥星忍不住的回头一眼,虽然抱着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奢望与幻想,但殷冰海,获得星球监管权的殷冰海,脸上只有解脱快意。
没有对权利的渴求,也没有对他的担心。他意识到自己再没有能留住小海的筹码,心脏一揪,平静的脸崩出一道裂缝,他做不到放下小海,也做不到放过自己。
96穿过寂寥的群星,景末暂时接管了推进器,殷毋站在星舰前端,高大挺拔的轮廓在地板投下修长剪影。自背后延展的漆黑触手化为粒子态,穿过星舰后又在太空中奇异地凝为实体。
不费吹灰之力绞杀了几只被吸引过来的游荡生物,有殷毋一路保驾护航再加上大多数生物都被吸引去了虫洞,前半截行程并没有那么紧绷。
“检测到异常磁场。”机械音不带一丝感情,其他人神情一凛,纷纷站了起来。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景末没有丝毫畏惧,眉尖因为即将展开的恶战而神经质地抽了抽,似乎是猛兽发起进攻前的最后蛰伏。
橙红色的19号星在白茫茫的尽噩中层格外扎眼,如燃烧着的一团火球,将剧烈波动的粒子抛洒向茫茫宇宙。
透过96的舷窗,菲尔普斯能看到19号星背后拇指大小的黑洞口,周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混沌生物,丧失了意志般不停地向前撞击,机械地完成祁允的指令。
“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他连尽噩内层的生物都能控制的话,那全heaven都得陪葬。”闻焰活动着颈椎,视线扫过绷着脸的菲尔普斯。
景末腮肉绷紧,舌尖抵着虎牙,口腔里充盈着血腥气,那双在璀璨宇宙中丝毫不逊色的群青色眼睛亮如灯盏,虹膜边缘那一抹映上去的红色星球更显他的强韧狂妄。
“小毋。”在星舰降落途中,景末攀上殷毋的胸口,给了他一个湿热缠绵的深吻,殷毋只觉得景末身上芬芳的气息似乎是要将人骨肉融化,昳丽妖冶又耀眼的脸上扬起活泼洒脱的健康微笑。“你还欠我第三个愿望。”
晕乎乎的殷毋倏然清醒,脸上的热度骤降,唰的惨白,“……什么意思?”现在说这个,什么意思?
“答应我,无论谁有活下去的机会都要抓住,不要做无谓牺牲。我们不需要对方的殉情。”
殷毋如坠冰窟,却只能强迫自己僵硬地点头,良久才艰难地迈出一步,把景末箍进自己的怀抱。极致的不安与占有扭曲了他的脸,多到溢出来的阴鸷和隐隐的癫狂让其他人见怪不怪。无他,所有人都知道,没了景末约束的殷毋,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
“哧——”96成功降落在绵密的红壤上,扬起的浮尘像一束飘带。
一行九人踏上这片好似鲜血浸透的土地,为人类博一条生路。
洁白的研究院掩映在几座连绵群山中,只露出一个圆顶。一路畅通到让人起疑,连风声都不曾聒噪,静悄悄的一片让某些人心里不住打鼓。
从坡上滑下来,研究院的大门敞着,似乎在迎接他们的到来,多伦特懒得过多思考,冲在最前。
研究院比以前扩建了一倍,他景末一行人甫一进入研究院,就看到趴在二楼栏杆上好整以暇的祁允,“等你们好久。”
“你不打算停手吗?毁灭全人类不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好处,相反,你却要付出承担不起的代价。”景末的手悄悄移到背后,握紧了激光枪的枪托。
“不,很有趣。”祁允偏头微笑,“值得我牺牲一切。”
“油盐不进。”多伦特冷哧一声,控制着金属外骨骼一跃而起,九枚威力不小的导弹同时发射,将整个二楼轰塌。
滚滚烟尘还未散去,多伦特尚未落地,就听到沉闷空气里祁允不屑的一声冷笑。一只尸青色触手拍了过来,要不是他躲闪及时,恐怕会被当场拍成肉泥。
腕足末端足有几个成年人合抱粗细,景末心道不好。果然,下一刻,大地震颤起伏,蛰伏许久的巨型异贪从地底翻上来,倒扣包裹住研究院,像碾碎蛋壳一样压碎了研究院的钢筋支柱。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异贪,毛毛无数根腕足刺穿窗户和墙壁,将研究院的内部搅的一片狼藉。祁允早已向研究院深处遁走,殷苍川清出一条路,余光看到那抹白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别让他跑了!”
“好!”景末不恋战,和殷毋对视一眼就迈开步子。
来自李叶的卓玛瞄准异贪的枪忽然调转角度,直指着景末面门。
“你做什么?”菲尔普斯怒吼,却被接连伸过来的几根触手挡住。
景末不动声色地问:“你要干嘛?”
“抱歉。”虽是这么说,卓玛脸上却一点歉意也无。
“你临时反水?”殷毋刹住脚,撕裂了一只腕足,惹得毛毛痛呼。
“喂喂,三殿下停下,你不想看到我爆了J的头的。”卓玛的威胁很有效,殷毋不敢轻举妄动,攻击毛毛的本体也如他所愿缩了回去。“祁先生愿意同我们做个交易,相信他成功的几率比相信你们的更大。你真的天真到认为我们会赢?”
毛毛果然不逮着他咬,眼下发了狂一样围攻其余几人。
“所以你打算杀了我邀功?”
“我很佩服您,但是……”按下扳机,最后一丝情谊也消弭于无形。激光冲出枪膛,那戴着五个抑制环的青年却忽然消失在原地,卓玛尚未将视网膜捕捉的画面传到大脑皮层,一阵极弱的风拂过,他手中一空,枪被卸下,而后后脑一凉。
没人能看清景末的动作,他面沉如水,洞穿了卓玛的后脑,男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得意神情,身躯倒地,晕开一片深红血迹。
全星际最强战力的名号可不是空穴来风,从16岁开始就执行最危险任务的景末怎么会是一直依赖精神力的捷径狂人?
一部分诡噬者脱离躯体缠上毛毛,一青一黑如蟒蛇般缠绕,霎时将毛毛勒的皮开肉绽,血雾爆出,如晕开的烟花。
花亚星来援助的一位将军削掉了毛毛的小半张嘴,“你们快去,阻止祁允!”
景末和殷毋追着祁允绕近了迷宫般的深处,不知是不是错觉,两边高耸光滑的墙壁好像愈收愈窄,殷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本体抵上墙壁,所经之处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离开狭窄区域,景末脚下一空,他反应迅速要把殷毋推回巷道,他却跟着他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笨蛋!”急速坠落时,景末被殷毋牢牢抱着,还不忘骂人。殷毋却在心里松了口气:没让景哥一个人了。
诡噬者让他们平稳落地,甫一触及坚硬地面,景末就看到了不怎么愉悦的祁允。
“你可有够低劣的。”景末眼里的厌恶不掩,祁允那张薄情脸也怪异地绷着,被枪口指着也不怵,舌尖发出“嘶嘶”声响,“我还有更低劣的。”
殷毋得以看清他们所处位置的全貌,割裂开来的异次空间绝非现实。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模糊白壁高且深远,如一圈城墙将他们困在其中。
祁允背后,运行的机械核心如一颗庞大的心脏,将促使尽噩生物变异的粒子源源不断抛洒,同时维持着虫洞的存在。
结束一切的祁森机械心脏在祁允自己割裂的空间里,难怪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祁允忽然脖颈后仰,弯成诡异的弧度,如一只折颈天鹅,青色的血管仿若有了生命,蠕动着撑开皮肤,化为暗沉的翼。
再看不出人类的外貌,祁允只余通体漆黑。景末眼皮一跳,糟了,他变成诡噬者了。
祁允自己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怪再加上上万年的诡噬者欺负两个二十几岁的。
激光枪这种武器甚至打不进诡噬者的皮肤,景末与殷毋交换一个视线,殷毋先他一步释放本体,杀进祁允搅起的黑色漩涡。
景末偏转方向直奔机械心脏,却险些被一根横切过来的触手扫倒,他一个下腰堪堪与触手擦身而过,他身形灵活,逐渐靠近,机械心脏外围却相当坚固。
祁允下半身与机械心脏连为一体,一边燃烧自己一边攻击殷毋。不完全相同的物种用同样的肢体刺穿对方,殷毋血纯,但吃了年龄的亏,与比他大十倍的诡噬者打的不落下风,但消耗战就很难说。
黑色漩涡里,两股诡噬者每一次相撞都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祁允那异化明显的脸忽然靠近,五指成爪扣进殷毋肩膀,自己也被殷毋刺伤腰间。“我就不该让你活到成年,你只配当燃料。”祁允狂笑,俊秀的脸此刻只有狰狞,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殷毋丝毫不被他影响,墨瞳如一片静湖,他短暂勾起嘴角,道:“你再嫉妒景哥也只爱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