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人搀着,即使方才吐完已经好多了,姜复慈依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缕游魂。她像是被磁铁吸引,身体一接触到椅子就失去了意识,入睡的速度像昏迷了一样。要不是凑在她耳边喊她名字还有回应,昌焕颜或许会选择直接报警。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光怪陆离,世界是一片厚厚的马赛克。她好像变得很小,踩在篮球场上破破烂烂的绿色胶皮上,耳边是忽远忽近的、尖细的笑声。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人群在不停地挤压她,全都没有脸,忽大忽小地收缩着,像流沙材质的心脏。她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忽然只觉手腕上一股大力,就像是一个头一直埋在水里的人忽然能够呼吸了,猛地冲破了那沼泽一般黏腻的人群。
她喜不自胜,睁眼只见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空游无所依。
昌焕颜坐在阮兆玉的位子上,见她苏醒,眼底犹有惊惶,于是收紧了彼此交握的双手,像是安慰:“好些了吗?胃还疼吗?严重的话我们去医务室看看,今天没有测验,活动课还有二十分钟才下课呢,晚自习你也可以请假。”
晚自习请假令姜复慈有些意动,但尽管胃里还是烧心一样的发胀,她却摇了摇头,扯出一个笑:“不疼了。”
昌焕颜还在看着她,伸出手盖住她的额头试了试温:“你刚刚出了很多汗,记得保暖,换季容易感冒,热水我给你打在杯子里了,记得喝。”
姜复慈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眼中的世界开始了缓慢的旋转。她心一沉,却不动声色地选择了重新趴回去,疲倦地合上眼。
实在是没力气了,连粉饰的太平也维持不住。
这次她没有再做梦。或许是因为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她的腹部感觉到有一个温暖的热源,令她想起在遥远的冬天躺在阳光房里晒太阳,所有张牙舞爪的黑暗都会被驱逐。那种热量暖融融,辐射到身上每一寸筋骨,连带着胃痛也缓解了不少,惬意得她往臂弯埋了埋。
这次醒来是被上课铃吵醒的。姜复慈餍足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被她闭着眼半天回味半天。睁开眼时,桌子上站着一小瓶红花油。还没等她发懵的头脑反应过来,大腿上有什么沉甸甸的滚烫东西因为这个动作滚了一下,被她下意识地一把捞住。
那是一个大号容量的玻璃水杯,非常热,可能是因为它被很周到地塞在她的衣服里,所以触手尚温。
姜复慈伸手把它拿起来——因为很重所以一下子竟然没拿稳而险些掉地。她皱了皱眉,尝试握了握拳,发现她的手腕抖得厉害。
她改用两只手,把水杯轻轻放下,小心不要磕到底座。
手腕上有几道淤痕,很浅,但是在冷白的皮肤上很显眼。
姜复慈明白了,偷偷往教室后排瞥了一眼,黎灿果然在看她,第一次主动移开视线。
活动课后的课总是格外难上,更别提明天还是周末。星期六因故取消了“自愿导学”,大家的情绪简直高涨到了一个新高度。姜复慈头还是有点昏沉,但空空如也的胃已经好太多了,听着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把摸底考试卷上文言文的离谱翻译拿出来挨个处刑。
“‘司马公尸居余气’,你们一个个翻译的都是什么东西?啊?司马懿的公公是什么鬼?”
“还有这个,司马懿的尸体居住在剩余的空气里?我是叫你们一字一译没错,但你们也不能这么随便吧,放了一个寒假把脑子放没了?”
“还有课内阅读我就不说了。曹刿论战不是我们一句一句讲过的吗?‘公与之承,战于长勺’怎么会翻成‘用长长的勺子去作战呢’?怎么还会有更离谱的把‘乘’翻译成骑呢?”
教室里的笑声此起彼伏,语文老师放下试卷,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继续讲起作文来。
教室后排的窃窃私语声却并没有消失,姜复慈听了一耳朵,他们似乎是在讨论放学后直接去附近的一个球场打篮球,后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少人、尽兴之类的话。
一放学,教室里的人瞬间蒸发了一半。姜复慈等到人走的差不多,双手抱着水杯来到黎灿面前:“谢谢你啦。”
黎灿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单手接过水杯,手掌稳稳地环住大半个杯身:“没关系。”他站起来拎起书包,眼尾有点发红:
“你、你还好吧?”
“好多了。”
“红花油记得擦,我从医务室拿来的。”
“嗯,谢谢你啊,其实那个…很浅的。”
“是我的错,我当时没控制住我自己。”
“……”
“你自己走回去吗?”
“嗯。”
“我能送你吗?”
姜复慈歪过头,今天的黎灿有点不对劲,没有以前那种试探的玩乐感,反而颇有点冷淡的强硬。这么说似乎有点变态但是,这……确实更合她的口味。
被倦意强行镇压的玩心奋起:“不行哦。”她故意说。
黎灿盯着她的时间久到姜复慈心中升起一点微妙的危机感,最后开口说:“好的。”
姜复慈:?
此后一路她都沉浸在玩脱了的懊恼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中,具体的心路历程大概可以用《诗经》里有名的一句来概括。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路踢石子走回家,她走进单元楼,迎面撞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看样子那个人正站在信箱墙边上,眼熟得令人牙痒痒。
有人转过身来,自黑暗中走出,脚步缓慢却奇异地合乎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