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落款是黎灿,整张纸字体张狂又大气。
而姜复慈知道——她相信黎灿也知道——博尔赫斯更出名的那句话,同样出自《我用什么留住你》,却在这张纸上缺少了——无疑是故意的,没有抄录: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姜复慈站立良久,然后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那名字后面写道:赠姜复慈于2020年2月4日。然后,很珍重地把卡片放回去压好,放在自己厚厚的《惶然录》旁边。
黎灿不知道的是,姜复慈今天穿的一身是新买的,准备迎新年的衣服。
姜复慈不知道的是,黎灿今天来只为了生日礼物,说顺路是怕她拒绝。
靖州一度是“被国家发展抛弃的城市”,因此老龄化严重不仅带来慢节奏的生活,还维持了浓厚的春节气氛。这里的人们过年还习惯要走亲访友,烟花爆竹也在郊区放得热闹。
姜复慈家里“年味”尤其重。爷爷辈的三个兄弟都住在一条小巷子里,每年春节都要轮流宴请聚会。
她是很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因为年纪最大的叔公很喜欢在酒席上口若悬河,喝了酒格外有谈兴,经常大谈时局政事,更十分关心家中小辈的成绩,姜复慈初中时不可思议地进了四星级普高令家里的亲戚惊诧不已,从此对她更为关注,饭桌上也经常说起她,要她用功。
“现在这个大学确实不像我们以前了,我们这个讲实话——不是胡说的,都是我们的这个经验啊……古往今来赚大钱的也没几个是正经读大学读出来的,但是呢,女孩子呢,还是要好好上个大学以后安安稳稳的,弄个靖州的公务员当当是最好的。”
姜复慈垂下眼睛,舀了一勺的小碗端在手里不知道是不是该放下,她心里烦躁,面上却无表情,盛了小半碗放在奶奶手边,自己则拿过奶奶的碗,放在自己手边。她没有抬头,但知道叔公心里应该很满意,因为他话音一转,说到城市规划上去了。
包厢里还有一台麻将机,姜复慈被她们硬拉上去,说要一起玩几轮。
“姐,小慈初中的时候数学在哪里上的哇,瑞瑞上初二我看他数学不太行啊。”
“她数学没上课,主要上的是语文和物理诶。”
“奥,小慈真不错,都不用你多费钱的!”
姜复慈耳朵里听着,心里很受用,眼睛却在河里逡巡,见说话的阿姨打出一张九饼,她把“碰”字咽了回去,继续摸了一张牌,打出一张发财。
“没有没有,她这回期末就考得不好,还是贪玩,手机不离手呢。”
姜复慈咬紧了牙:“我手机也没有不离手好吧?”
何早栀一皱眉:“我还说不了你了是吧,回嘴倒快!”
另一位沉默的阿姨搭腔道:“小孩子嘛,都这样,姐你别往心里去。”
姜复慈眯起眼,只听那阿姨又添了一句:“手机啊平板电脑什么的,小孩子都爱玩,他们没有自控力的。五条。”
姜复慈:“杠。”
阿姨的脸色有点挂不住,姜复慈面无表情地收入三张筹码,脚尖轻轻点地,感觉心里舒坦了一点。
后来,包厢里烟雾缭绕起来,她便谎称头疼下桌,到外面透气。几个小孩正是爱玩的年纪,立刻跟了上来。
小学年纪,商店里几根棒棒糖就能俘获孩子们的芳心。糖果一人一根,小孩们快活得要死,一口一口姐姐叫得很甜,哄得姜复慈都不好意思了,捏住了兜里暗藏的另外四根。不过她还记得方才,特意给那个帮腔的阿姨家的小孩一根橘子味的,因为这个口味酸涩得很,她自己不爱吃。
小孩的世界很简单,告诉他们含着糖不许跑,其他时候玩踩鞋带就可以。姜复慈乐得清闲,坐在路边插着兜,看汽车来来往往。
“复慈姐姐,高中是不是很累啊?”
“还好吧,反正我不累,可能是因为我天纵英才、天赋异禀。”
“……复慈姐姐,我妈说你数学可好,可是我逼急了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数学题。”
姜复慈笑了一下,知道这小子是刚学了好玩句子上来显摆呢,其他几个孩子哈哈大笑,都被嘴里的糖呛得咳嗽起来。
“复慈姐姐,”姑丈家的小姑娘两颊鼓鼓地看着她,绽出一个羞羞怯怯的笑来:“你真是大好人,谢谢你请我吃糖。”
姜复慈在孩子清澈的笑眼里愣住了,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咬紧了牙。明明身处闹市街口,但是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唇齿间原本甜蜜的水果糖味好像也泛着苦,是刺鼻的酒精气味。
是小姑娘试探地往她身边蹭了蹭惊醒了她。
“复慈姐姐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棒棒糖啊?”
姜复慈收敛心神,拇指掐住食指指腹,那疼痛令她彻底回过神来了。
“你,以后要是有陌生人喊你吃糖,你别去吃。”
“为什么呀?”
“……也没什么,就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你还吃吗?”
“好呀,那姐姐喜欢吃草莓味的吗?”
“我喜欢甜的。”
“其实我喜欢草莓味的。”
“我没钱了。”
“……哦。”
姜复慈插在兜里的手描摹着硬币的边缘,呵出一口白气,笑了。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