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鹤玄看见花迟,险些直接斥他“胡闹”,碍于三清殿人多,他才勉强忍住。
叶长溪攥紧了手。
自听到花迟声音的那刻起,他便紧紧盯着花迟,见少年自三清殿外面色平静地走入,他身后有三两只白鹤,扑簌着飞走了。叶长溪心中骤然翻涌起陌生的情绪,如一根根丝线缠绕在心中,不断拉扯着,闷得人生疼。每多看一分,那丝线便扯得愈紧,却还是移不开目光。
他设下的禁制,花迟本该是破不了的。
“弟子见过师父、诸位师伯。”花迟不敢对上叶长溪的目光,只垂着头,很快便又偏过头去,向宿少岚与楚鹤玄问好。回过身,他站定在秦牧面前,“秦少宗主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便是。”
云皎的目光流连在花迟身上,将他从上到下仔细审视一遍,退开一步,目光冷冷地扫过秦牧,似是示意。
秦牧轻哼道:“适才清崖真人说麒麟山庄一事俱是师潮鸣所为——既如此,麒麟山庄三千多具尸首,怎全是白鹿剑造成的伤口?”
少阳宗少宗主秦牧,不过百岁出头,算得上天资聪颖,这个岁数便已差一步化神。只是在场多是洞虚境、分神期真人,他多少有些底气不足。面对花迟时,那点儿心高气傲便又浮了出来。
花迟一顿,他抬眼扫过仙盟其余十九席到访的人,看了眼代朱雀山庄而来、始终不做表态的灵砂仙子,最终落在秦牧身上。少阳宗多喜用金色做衣,银丝绣耀日,流云繁复,多是奢华,秦牧尤甚。他曾听过不少关于这位少宗主的事迹,多是说他虽身为宗主之子,却并非草包,百岁出头便已半步分神,早早被定为少宗主。若是换做从前,以花迟的境界,大概是与这位少宗主说不上话的。
“麒麟山庄被师潮鸣设下幻境,庄中三千弟子皆被幻境所惑,我在幻境中亦身不由己。”花迟自嘲道,“我不过金丹初结,麒麟山庄中亦不乏金丹期弟子,难道少宗主当真认为一届金丹修士能有此等修为?”
叶长溪摸着木剑,到底是没有打断花迟,只静静听着。
秦牧哑然,花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他自是不认为眼前这个十几岁的金丹修士有那个本事。寻常人从金丹初结到金丹圆满,花上百年光阴都算是快的。他看向云皎。
云皎面对花迟时,倒收了此前一身锐气,她几步来到花迟面前:“伸手。”
“紫霄真人。”花迟还没动,便听到叶长溪的声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探查我门下弟子识海与修为,不合规矩吧。”
云皎在花迟面前眯起眼,笑了下:“凡事总有例外,叶清崖,我可以信此事是师潮鸣做的,但你的弟子究竟是清白,还是与那师潮鸣同流合污,可不是你说一句清白便清白了。此事按理,你这弟子本该当受仙盟共审,还是说,其实北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长溪蹙眉,隐有不耐:“紫……”
“晚辈知此事难自证。”
花迟从未打断过叶长溪的任何话,这是第一次,他想,大概也会是此生唯一一次。知道叶长溪在看他,他仍是不敢面对,便侧身将那目光挡在身后。
“麒麟山庄一事,与北冥宗中其他人并无干系,北冥弟子亦有伤亡。诸位掌门若信晚辈,晚辈愿随诸位离开归雁山,受仙盟共审。”
他语气认真,一句一顿,说得果断又坚决。
楚鹤玄当即斥道:“胡闹!”
——咔嚓。
楚鹤玄这话才说一半,便被脆裂的断响声打断。
他侧目看去,竟是叶长溪的木剑折了——那柄精心雕琢、绘刻山川草木的木剑。他如今并不常用天衍剑,那柄木剑反而更常出鞘。
半截木剑“咣当”砸落在地,叶长溪起身,松了手,另外半截木剑被搁在案上,断口满是崎岖木刺。
花迟一滞,近乎反射般地扭过头,看向那裂作两截的木剑,心中钝痛难忍。他犹疑着抬起头,猛然对上叶长溪沉沉的双眸,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只言片语。
“慢着!”
三清殿外又是一声,喊得楚鹤玄眉头一跳。众人看向三清殿外看去,竟然是钟毓。
宿少岚道:“你又来胡闹什么?”
“弟子见过师父。”钟毓几步走入,“师父,事关麒麟山庄,难道我不该来吗?”
云皎打量着钟毓:“这位是?”
钟毓见宿少岚没再赶自己,便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血红玉雕得麒麟模样,在他取出的那一瞬间红光大盛,竟带着洞虚威压覆于其上。
云皎笑了下,意味不明道:“还以为麒麟山庄再无后人,没想到望禅竟将亲孙子送来了北冥宗。”
钟毓道:“此事与花迟无关,不要再追究他了。”
花迟浑身一震。
钟毓没看他,紧紧盯着云皎等人,捏着玉佩,手汗浸湿了挂绳。
云皎脸色未变:“钟小公子,可愿将玉佩交于我一看?”
钟毓以为她疑心玉佩有假,便将手中玉佩交与云皎。云皎拎起玉佩,对着日光,红光停了,血色麒麟玲珑剔透。她眸光落在玉佩上,说的话却笑意盈盈:“钟小公子还未曾结丹吧?”
“什——”
云皎继续道:“钟小公子自幼在归雁山长大,怕是许久不曾回过麒麟山庄了。小公子若是回山庄,便能亲眼看到麒麟大殿前三千多具尸身摆满了整个广场,各个身负剑伤,一剑毙命,寒霜结遍,干净的一滴血也没有。”
钟毓的手发着抖:“我说此事与——”
“云深处有望禅的尸体。说来奇怪,旁人都是一剑毙命,唯独望禅身上数道好几道剑伤,道道寒气逼人,身体苍老得不像样。”云皎将玉佩放回他手上,拢着钟毓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小公子心疼师弟,挂念同门情谊,可山庄中那些,难道不是小公子的亲人吗?北冥若是煽动小公子包……”
“够了。”花迟冷冷看着云皎,“紫霄真人,我方才已经说过了,麒麟山庄一事,与北冥其他人并无干系,我愿受仙盟共审。”
云皎剜了眼叶长溪,收回手,笑吟吟道:“是我错怪了。叶清崖的徒弟倒是明事理的很。”
叶长溪并未理会云皎的挑衅,只定定地注视着花迟,直到注意到他双肩微不可见的颤抖,分明是在害怕。他陷入了迷茫,又困惑着花迟的举措。
保下花迟并非难事,只要他待在白鹿峰,便没人能动花迟分毫。
仙盟无外乎编排他的名声,可那又如何?浮名本就身外之物,他从不在意那些虚名。
眼前的少年昨日还红着眼眶,声声皆是“想与师父永远待在白鹿峰”。
——现在却当着仙盟诸多掌门长老的面,直说要受仙盟共审,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
“花迟。”叶长溪颇有些生涩地唤了他的大名,指尖微蜷,似是真得困惑,不解花迟这般行为的缘由,垂眸道,“为什么?”
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哪里比得上花迟半分安危?
为什么宁可受仙盟共审,也拼了命要护住这些……他并不在意的东西?
花迟只觉得心口不住瑟缩地抽痛着,疼得他喘不上气,脸上神色却始终平稳如常。
抬头的刹那,他似与画像中垂眸的先贤四目相对。画像中人一身北冥道袍,身姿挺拔,面容凌厉,唯有那双眼带着平静的柔和,似在看着他一人,又似在看着归雁山中众生。
他好像透过那张画,透过先贤的双眼,见到了归雁山中的众生百态。
他怔忪半晌,又朝着叶长溪的方向缓缓跪下:“为人弟子,花迟未能光耀师门,险些害北冥蒙受不白之冤,愧对师父多年悉心栽培,”他慢慢地磕了下头,“弟子愿随诸位长老受仙盟共审,还望师父——放行。”
叶长溪没说话,花迟便又磕了一下。他顿了顿,正要磕第三下,便听见叶长溪隐忍的声音:“够了。”
“……花迟,”叶长溪道,“我不同意。”
花迟还是固执着磕了第三下:“弟子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