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身无仙骨,更无天资,不是块修仙的料。
自花迟有记忆始,便是与她住在一处偏僻郊野中的木屋里,山林为友,走兽为伴。山间草木繁茂,花娘称此处为“镜山”。
说来倒是一桩怪事,凡林中走兽,小到走兔,大至野狼,都会很自然地亲近花娘,亦会很自然也亲近他。
他偶尔会见到一位“姨娘”带着许多奇怪的东西来看望花娘,读懂花娘神思中的一抹落寞。花娘只是问道:“灵砂,她近来如何?”
再之后——
师潮鸣找上了花娘,向年幼的他低声唤道:“小池,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那是他在“小迟”之前的名字。
花娘告诉他,这是他的父亲。
他只好藏起那一分怯懦,小心翼翼地望向师潮鸣。他听见师潮鸣淡笑一声:“……小池,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他自是不记得,躲在花娘身后摇头。师潮鸣见状,倒也不恼,只笑吟吟地向花娘打趣,说他真是个胆小鬼。
他其实不大会“说话”,平素与花娘相处,无需他说什么,花娘便能看出他的心思。他没见过多少人,整日和鸟兽玩作一团,更是不懂人情世故。
他的手攥着衣袍紧了又紧,向花娘悄声说着自己不喜欢“父亲”。
可惜他的不喜欢似乎没什么用,师潮鸣来得愈发频繁,男人甚至乐于在花娘面前逗弄他,扮演好“父亲”的角色,每次来时都会带上一把糖果。
小孩贪甜,花娘平日不愿给他吃些太甜的,师潮鸣讨了个巧,令他也渐渐放低了戒心,他的“不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纵使他愿意和师潮鸣亲近些,也从未唤过一声“父亲”,只干巴巴地跟着花娘一起直呼名姓。
师潮鸣同他讲,男孩子要坚强,要学会不怕痛,以后才能保护花娘。
所以要“锻炼”他——
小池想,他以后是要做个男子汉的,定是万万不能怕疼的。于是乖乖跟在师潮鸣身后,师潮鸣甚至愿意在“锻炼”之后教他一些简单的小术法,他便拿回去哄花娘开心。
可是真得好疼、好痛——痛到他喘不过气,昏沉之间只能理智全无地大喊,哭着求饶,躺在冰榻上浑身哆嗦。他不知道那是经脉重塑,识海重造,只知道自己捱过了疼,是个男子汉了,以后可以站在花娘身前保护她了。
师潮鸣说,那是他们俩的秘密,不能告诉花娘。
小池信以为真,即使身体在师潮鸣面前下意识地发着抖,仍是向他伸出了一根小拇指。
师潮鸣一愣,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小池便催促着师潮鸣也伸出小拇指,他咽下喉间不知何时涌上的腥涩,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叫哑了,便哑着说:“不是说秘密吗?那就不能说出去,拉钩上吊一百年,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师潮鸣的怔愣不过一瞬,随即唇角弯了下:“好啊。”
昏暗又潮湿的墓穴里,小池一次又一次躺在冰冷的沉玉床上,任男人堪可称“化神”的手无形间穿过筋骨,拨弄、重塑他的识海与经脉。锥心刺骨的痛意密密麻麻地遍布全身,脑袋更是几近炸裂般,哭喊着求他停下来,求他放过自己。
低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如怪物附耳亲切的呢喃,他竟几分好脾气地安抚着小孩。
识海与经脉如同被碾碎了重塑,说是不见血的千刀万剐亦不为过。他痛得双眸含泪,哭声不止,哆嗦着问他为什么。
男人的指尖擦过他哭湿的眼睫,捋起额角汗湿地两鬓,低声道:“你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最完美的作品。
什么是……最完美的作品?
小孩意识昏沉,墓室中始终昏暗。他被日日带来,又日日带走,在女人面前,男人尚且乐于扮演一个慈祥的长辈,故意俯下身逗弄他,只有在读懂小孩看向他时的惊惧,那点不透眼底的笑意才作了真。
时日一长,小池却过得越来越恍惚,从前他最是无拘无束,喜爱在山间跑来跑去,累了便顺势倒在原野上,听着鸟雀唱和山风,数着天上的云。
林间有只无名朱鸟,火羽艳丽,最是喜爱小池,总总靠在他的肩上,叽叽喳喳着。
可自他与师潮鸣约定那日起,朱鸟再未停靠于他身了。他变得愈发疲惫,连迈开腿都觉得费力,更遑论在山间同往日那般跑。小池心下慌张,以为自己只是累了,但更怕花娘发现此事,更是整日呆在外面,生怕被花娘瞧见一丝端倪。
直到——
朱鸟死了。
朱鸟素来不喜师潮鸣,师潮鸣初上此山时,甚至险些被这只禽鸟啄伤,被花娘一顿训斥后才罢。后逢师潮鸣每每上山时,它便一反常态,远远躲至林间。
朱鸟死了,花娘也不见了。
小池找啊找,翻遍了山头,平素总喜欢贴着他的小动物却自这一日起躲得很远,如同见了什么恐怖的猛禽,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花娘,于力竭那刻昏倒在地。
那是他第一次“被迫”入定。
识海初成,其中天高云淡,群峰连绵,横亘千里,群山之间数不清的鹤群穿云而过,最高的那一峰荒芜,因见雪而白头。而断崖下本该波涛汹涌的海面寸寸冻结成冰,又被巨浪拍碎。山巅之上,静静蹲坐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眼前之景过于震撼,小池从未见过,亦不知此身并非于梦中——更不知这绵延的群峰便叫“归雁山”。
他好似有了不竭之力,跑得动、也跳得动了。
小池行至小狐狸身前,那只狐狸小得他一只手就能抱住,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白狐毛茸茸的额头。
白狐的双耳微微一动,旋即仰起头,这才第一次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只看一眼,便觉倾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