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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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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迟心底一阵恶寒,他不知师潮鸣为何能侥幸从天衍剑下逃脱,却知道这是叶长溪亲自斩于剑下的人——

而当年被屠村一事,也极有可能是师潮鸣一手所为。

他右手摸上白鹿剑柄,待机而发。

师潮鸣看着他,低低道:“小迟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时,才这么高。”师潮鸣伸手在腿上一比,他继续道,“我竟没想到,叶长溪收的徒弟就是你。”

花迟按在剑柄上的手发着抖:“……我不认识你,你别想用这些话来迷惑我。”

师潮鸣这副过于熟稔的语气令他本能地不快,花迟再不欲与他多言,一时估摸不出师潮鸣与他的境界差距,本不敢贸然出手,如今却不得不拔剑。

师潮鸣却是不恼,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铃铛。在铃声骤然炸响耳畔的一瞬,花迟就像浑身僵住一般,手脚顿在原地,他识海中痛得像要炸开,如要将人活活撕裂。

师潮鸣哼笑两声,语气低沉,在花迟面前抬起那只系着七星魂铃的手,七角铃铛如同牵系着花迟的神魂,晃动间撕扯着识海震荡,令他脸色惨白、面目扭曲,剧烈地喘息着。

他另一只手按住了花迟的白鹿剑,不顾花迟的嫌恶,再抬起来落在花迟的脸上,好似在带着分玩味欣赏花迟因痛而扭曲的表情。

他笑了笑:“你不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花迟浑身僵硬地一动也动不了,却在此刻感知到了远方白鹿剑意的震动,他狠狠瞪着师潮鸣,压下颤音,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师潮鸣落在他脸上的那只手亦是冰凉得像只死物,灰眸中似有怜悯,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废物啊。”

花迟将全身的力气押在手上,试图拔出白鹿剑。

“村子被杀得一干二净,只敢偷偷摸摸躲起来,这么多年不声不响,也没想过要报仇吗?”师潮鸣道,“倒是我忘了,你一直都是个胆小鬼,跟你娘一样。”

花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仿若错乱了十几年的封印终于被揭开,他喘着气道:“我……娘?”

师潮鸣俯身靠近他:“你不记得我,自然也不记得她了吧,连她叫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啧,真可怜。”他退后一步,摇了摇头,“现在才到金丹境初期,真是白瞎了你这具身体。”

“她——”花迟还想再追问一句,远方他留下的那道白鹿剑意震动更甚,他强行按捺住几近崩塌的识海,忍着剧痛,抽出白鹿剑,直直向师潮鸣挥去。

师潮鸣竟也不作躲闪,由那霜刃铺面,整个人如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倒地,变作了一只木偶,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他手中原先绑着的那只铃铛也消失不见。

花迟现下每动用一分灵力,识海的阵痛便比之更甚。他顾不上师潮鸣,亦顾不上额头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御剑朝剑意震动的方向而去。

原来这遮天蔽日的林子竟在麒麟山庄背倚丘山的另一侧,与山庄繁荣的楼阁全然相反。剑意震响的位置竟正在麒麟山庄正中,花迟暗暗加快了御剑的速度,途径山庄上空时,仍是吃了一惊。

……是他们仍在幻境吗?

不然为什么——偌大麒麟山庄中,所有的钟氏子弟聚在一起,约有成百上千人,却死气沉沉,而在他们对面的,是季兰时一人。

那些钟氏子弟如同丧失了神智一般,活像被人炼化过的器皿,只机械地挥出一道又一道剑,铺天盖地的剑意如海潮般向季兰时一人涌去。

季兰时张着结界以作屏障,不知不觉间力气快要用尽了。

他自云海劈门之后,便被传到了山庄中的一处弟子居所里,屋中躺在榻上的人正是钟无殷。钟无殷像是陷入了昏迷,季兰时探过鼻息之后,便确认了人还活着,于是试图唤醒钟无殷。可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钟无殷初醒时神智还算清醒,与季兰时说过几句话后,看到时辰不对便匆忙跑去叫其他的钟氏子弟,正在这时做“引”的铃声再度响起。

那些弟子的神智如同被魂铃夺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聚拢在一起,如同行尸走肉,竟迎面就朝季兰时劈过一剑。

季兰时侧身躲开,花迟留下的白鹿剑意剑光大亮,如护身符般。

花迟意识到言语再无法劝动这些失去理智的钟氏子弟,他停在空中,剧烈地咳嗽了好多声,引得季兰时抬头相看。

季兰时看到花迟背日而站,自是又惊又喜。再是看到花迟惨白的脸色,他心中喜意渐消,唯余忧虑。

钟无殷那边一群人自是注意到了空中悬停的花迟,转移了目标,一剑又一剑径直朝花迟飞去。

识海……好痛……

花迟抬起右手,刹那间数千道剑影遮云蔽日,连同那些钟家子挥出的剑一齐,浩浩荡荡倾泻而下,剑如雨落,席卷天下。

他轻轻喘着气,负手立于剑上,垂眸望着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金雾破识海中沉寂多年的封印而出,自眸中生,一点点爬上他原本清明的双眸,搅乱一池星河。

好痛——

钟家子被剑影所伤,竟不顾性命安危,仍不退步,继续向花迟挥剑,仿佛不知痛、不惧痛的傀儡人偶,竟有至死方休之势。

疼、好疼……

花迟紧紧攥着白鹿剑,再不过一瞬,天地间狂风涌动,道袍迎风而舞,他面不改色,千万道白鹿剑意自长天而下,一时霜寒缠风,带着割骨剜肉的狠厉,直卷而下!天雷竟在此刻迎刃劈下,盖住了他眸间闪动的金光,与隐约浮现的一丝痛苦神色。

谁能……

花迟落在季兰时身边。季兰时猛地扣住了他的手,急切追问道:“小花!你脸色不对,怎么了——”

却蓦然撞上一双陌生的金色双瞳。

谁能、救救他——

“叮铃——”

不要、不要,他不要——

“叮铃——”

不要过来……

“叮铃——”

季兰时愣了好半晌,才呆呆地低下头,看向贯穿胸口、碾碎了金丹的白鹿剑。

世间再没有第二把剑会同白鹿剑一般,从不饮血。是以他的伤口并没有在顷刻间喷洒出殷红夺目的鲜血,而是透骨的寒意自伤口处不断蔓延,逐渐将他全身包裹住,如将人封在极北冰原之中。

冷。

太冷了。

季兰时张了张口,却已经冻得哆嗦,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见花迟瞳中的金雾渐渐散去,看见他惊痛又错愕的表情,他习惯性地想安慰花迟。

——没什么,不痛的,他会治愈术,这些都是小伤。

——没什么的,小花,不要懊恼。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其实他还想和花迟说,他和钟毓那个天生缺根弦、少了情窍的呆瓜不一样,他猜到花迟喜欢叶长溪了。

——这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说不出来了。

他蓦然想起什么,伸着哆嗦的手,自怀中取出粟米,用尽了体内所余的最后一丝灵力,也难以打开那颗粟米。

然后那只手将粟米紧紧地攥住,片刻后又彻底了力气,握成拳的手指一点点松开,粟米顺着指缝滚落。

季兰时被药室长老季章昀捡回去时,正是药室上满山海棠开遍的晚春,季章昀应了个景,便将人起名作“兰时”。

可惜麒麟山庄中并未种有一树海棠,只有兰时,落在了兰时。

白鹿剑轰然落地,花迟再顾不上去捡那把剑,亦顾不上落在地上的那颗粟米。他呆呆地接住欲要倒地的季兰时,颤着声音喊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那个总是会耐心替他看伤口,拿他试药又嘴硬心软的人却再没回话。

他再抬起头时,却看到眼前尸横遍野,那些本该只是伤人一二、好让钟家子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剑意,却道道贯穿胸口,直向金丹碾碎而去。眼前之景哀鸿遍野,竟如又现当年。

花迟迟钝的大脑像是不太能理解方才发生的事,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太干净了,干净得一滴血也没有。

他像行尸走肉般颤着手摸到了那颗粟米,季兰时的粟米虽已认主,却并未对他设防。一粟之米,可纳沧海。

粟米中却只放了几样简单的物什。

未看完的话本、未送出的糕点,与细心用布帛包好的银锁。

花迟浑身发抖地将银锁取出,却在触及长命银锁的瞬间,听见清脆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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