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跨过喀沙的第三个五月十二号的晚上依照预言离世,没有请医生,也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只有无相独自跪坐在祖母的床前三天三夜。
他们共同等待这个五月十二号整三年了,从无相发出这个预言——“你将在五月十二号的晚上死去”——起,他们便开始做准备,准备祖母的寿材、寿衣、遗物,以及无相的生命转换。
这则预言仅有他们二人知道,原本所有经由他说出的预言均应告知族长,再由族长通知到各家各户。祖母将这则预言隐瞒下来很大程度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够有自己选择的机会,他从来没有自己选过。
母亲怀他时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是家族等待已久的第六代,只当又是一普通胎儿。出生那天,他从头产位逆转到臀产位,为母亲接生的祖母立即判断难产,血水一盆盆地往外泼。母亲不够健壮,父亲常年卧病,此次难产自然认为以为他会是死胎。
当祖母抓着他的腿将他从母亲的□□里拽出来时,母亲发出了这一生中最尖利的叫喊,随后便是他的哭声,母亲咽气的“呵”声与他攥在手中的玉石落地声。
他们家族每一代都会选中两个近亲结婚,繁衍,不论死生一定要生下小孩。他的父母便是被选中的亲兄妹,家族等待了快两代人的白化病婴儿终于呱呱坠地。
具有修行天性的圣洁之子,听起来有种未开化的愚钝之感,然而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野蛮的错误。
一岁半,族长来确认他是否拥有特别的能力时他正坐在祖母的怀里,伸着手抚摸祖母的轻微衰老的脸颊,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伴生玉被雕琢为长命锁的样式在他眼前轻晃,他安静地望住,最终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明天西侧会有塌方。
他跳过了所有的拟声词,电报句,宛若成年人般清晰地说出这则预言。族长看祖母的眼神愈深,祖母愈感到强烈的悲哀。她的孩子们统统要葬送在这个腐朽的家族中,为这个家族贡献劳动,贡献身体,贡献子宫,贡献血脉,贡献尸体与未来。她看着无相,仿佛看见树木腐烂。
今年,无相就十七岁了。无论练功,写字,读书均未离开过这间宅院,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方形的,裁剪好不会过分变化的相片。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亲人,朋友,毅珩祖母也死了,他茫茫然跪在床边三个日夜,根本不知道过去三个日夜,时间早就在无尽的软禁中失去意义。
夜里一点,梆子刚打过一声,他从痴坐中惊醒望向棚架床上的祖母,尸身已然微微肿大。他必须马上给祖母换上寿衣,抱入寿材,否则一但开始腐烂,谁也没法捡全。捡不全,来世不得安生。
他取来前年托阿生哥下山买来的寿衣,祖母选定的浅黄色,满面的六边龟背团花纹,为祖母换上后抱她入寿材。她轻极了,无相有种抱的不是祖母而是云雨的感受。
房间里黑黝黝的,半盏灯也没点,他站在寿材旁俯视祖母的脸,直到第二声梆子传来,他才恍然,跑进侧卧从床底拉出木箱与背包,将木箱中的三四套衣裳塞进书包,祖母给的钱一张张点清了塞进书包夹层,忽然顿住仰起脸瞅住挂在墙上的古剑。静了会儿,无相背上包,将胎发辫往后一甩,跑出一道道门槛,拉响挂在大门外的铃铛后飞也似地钻进密林中,怕得到丧铃通知的族人们把他捉住。
他逃跑是三天或三年做出的决定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选择跨过了以为一辈子不会跨过的门栏,顺着祖母告诉他的小路飞跑下山。祖母也曾走过这条路,在她的十六岁乍着手臂钻入密林奔跑,滑下斜坡,抱住树王的枝桠喘息,摘树王的叶片来吃。
整座山只有一棵能称之为树王的树,这棵是榕树,树干饱满通直,树冠遮天蔽日。在它的周围没有另外能称为大树的植物,因此无相往后看,能够朦朦胧胧地看见家族的部分建筑以及丧灯塔的光亮。
人死灯亮,多少年的规矩,没有人不遵从。
无相摸到树王脚下,虔诚地偎住树王,合拢双眼喃喃自语般说:第一次真的见到你,谢谢你给我你的叶,请你保佑我顺利离开我的山。为我开山劈路吧。微风拂过他的脸颊,短发被吹出风的形状,胎发辫流线游荡,树叶沙沙不止。往下看,密不透风的草丛摇曳着分出一条可视的小道,通往新世界的产道。
等我回来。
无相抚摸树身,定定地凝视树王片刻,飞身钻入小道,拨开层层人高的草丛,拂过将要开放的山芙蓉,在突如其来的断裂出跌倒翻滚,高举背包淌过小溪,再往前走十里闯过铁网,泥土变作碎石,他就抵达了祖母说的铁路旁。
他要在这里搭上火车,以扒或跳的方式走上历代族人的命运道路。天色渐亮,巨大的铁牛发出高亢的叫声从远处奔来,靠近了,他向后退几步助跑,起跳收腿,双手鹰爪似的抓住尾厢扶手,轻盈无声地落在小通道上,心里有放松新奇的感受。那些熟悉的眺望过无数个春秋冬夏的世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后退去,颇有几分穿梭时光的意味。
无相抱着书包,嘴型是预备“哇”而忘记“哇”,眼光从左至右缓缓流动,将世界网进眼目。
无相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均源自于阅读与他人的口述,包括他的山。他可以单凭气味分辨出任何一种品类的树,甚至很早便知道山是他的却不知道这座山在哪里,山里除树王以外的所有树他均不知,家族依赖什么生存,新世界发展到什么程度,城市的真貌,现代人的外形与生存,流媒体,手机,电影……新世界停留在字面上。
他将手掌平在眼前,眼光穿过掌背,无名指下压与大拇指交叠,视见一行大雁飞入红日,吉兆。意味着他能顺利地跟着铁牛去到祖母说的“洱市”,跳入人丛跟在一个中年人的身后出站。
站外有各式各样的三轮车,两轮车,靠在车边的人,急切涌来的人,以及食物的气味,汗味,说话的口气,汽油味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地面是龟裂的地砖和色彩浑浊的污渍。人们的声音同样混浊,口音,嗓音各有特色。他安静地听了好久,才明白是乘车,吃饭,住宿的另一种说法。然后,无相挤出拥堵的人们,环抱书包仰望,仰望,终于看见城市真貌。
连续不断的人造森林,比丧灯塔高数倍,森林中的公路车辆飞驰,长短高矮各色汽车,两旁栽种樟树与广玉兰,脚边是波斯菊。人行道人流不息,或接打电话,或吃小吃,或勾手聊天,或坐在公共椅子上休息。
外部世界与家族世界完全两样。他记忆中的古朴美丽的院子,瓦顶,飞檐被现代城市的高楼设计击碎,看着这些房子,车子,他无力区分建筑之间的艺术差别,那些旧书上说的建筑美在现代社会荡然无存似的。
然而,它们足够新,改变足够彻底,彻底到不必感受到差异就能够率先感受到一致性。他难免产生难以行走的感受,仍然要行走,无目的地穿梭街道,观察现代的一切。
现代社会是一种景观,他的表情,姿态,外形也是一种景观。他看别人,别人也看他。看他过白且长短不一的发,看他蝎尾似的辫段落式地垂在胸前,看他不符合现代服饰的茶绿立领斜襟高腰短袖衫,深色长裤将腰掐出,左手腕缠一条红布巾,配上一对银镯,行走时哗啦直响。看他耳朵上的珍珠耳钉,更看他原始贞洁的表情。
直互相看到太阳荡下山楼,光芒稀薄分散。他已从陌生的道路走到另一条陌生的道路,穿过跨江大桥,穿过新旧不一的街道,最终静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举着在小摊买的馒头掰开来食用,掰的动作缓慢郑重如食用现代世界的一角,双脚有意地稍微悬空前后晃动。他因好奇心而买了两个馒头,却只吃了一个,剩余的那个绑在书包背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