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二刻,胡珺踩着雨水归家,官袍下摆早已被雨水浸湿。
胡照庭隔着祠堂格窗,见父亲将族谱恭敬地摆放在香案上。
与之同时放在香案上的似乎还有一张拜帖,那拜帖上漆着金字,在烛火下泛出金光。
他点燃几只线香后,又朝牌位拜了三拜,最后拿起族谱和拜帖匆忙离去。
胡照庭见状,悄然踏进他的书房,见着桌案上的书本早已被胡珺翻乱,有几本还散落在地上。
她大致查看,发现书本全都无异,只有废纸篓里残留一页废账,数字还被胡珺用朱砂圈出,写着“多出一千”。
多出一千?
胡照庭大致猜测,怕是父亲在太府寺所管的公账出了问题,这实属算不得什么妙事。
她悄然将这页残账收入袖中,又一垂眸,发现地板上躺着另一张被揉成废团的纸页。
她伸手去捡,见着这纸上只有几个姓氏,但上面的姓氏几乎全都被父亲划去,单单剩下一个“林”字。
“长安叫得出名字的林氏?”胡照庭默念,似在回忆此人是谁。
她只能回忆起一个人,那便是浚州巨贾,后举家迁居长安的浚州林氏。
那林氏的当家人名作“林载”,是位不可多得的商贾奇才。
林载早年带领商队沿丝路西行,在西北一带进行茶马互市,又将茶叶贸易拓展到陇西乃至西域,收益极丰,如今已是商贾巨富。
元嘉十一年,林载欲摆脱低贱身份,广交士族,曾向胡府递过拜帖,然胡珺一向清高,自是不屑与之为伍。
“难不成父亲是想去求林府救急?”她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又将这页废团放归原处,小心翼翼地退出书房,生怕有人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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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已至,整个胡宅笼罩在一片幽黑之下,只有正厅的烛火正在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胡照庭端坐在檀木圈椅上,手心汗津津的,险些浸湿那张被她悄声收起的残账。
今日酉时,父亲胡珺散值后直往书房奔去,又进了祠堂片刻,最后匆忙离家,迟迟未归。
父亲从未这般离家不归,让她觉着十分反常,这才私自潜入书房探寻,不曾想从废纸篓里捡来的残页便透着蹊跷。
那账页上“荆州季冬廿四税粮叁拾叁万玖仟石”的字样,竟比官报足足多出一千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出了大乱转子么?
“阿姐,你手心都是冷汗。”幼妹胡晚钰的声音打断她脑海里的疑问,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无事,许是风大,有些受寒了。”照庭转头将钰儿推向嬷嬷,并不再同她说话。
照庭看向坐在上首的母亲郑昭,她此事满面愁容,看上去十分焦灼。
“母亲且宽心,父亲不归定是被太府寺的急务绊住了。”她尽力宽慰了一句。
“庭儿,你父亲他往日可从未这般,”郑夫人耐不住忧虑,焦急地朝身边的女子问道:“怕不是出事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郑夫人一道说一道擦着额上的冷汗,心里七上八下,想要从胡照庭身上找点慰藉。
但她却长久静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母亲先别急,阿耶若是有事,必会遣人回信,此时吾等还需静候才是。”
郑夫人听后稍微定了神,安静下来,伸手去端肘边的茶杯,细细喝了一口便坐定,“也是,你父亲位列六品,一向谨小慎微,定不会摊上大事。”
“是了,父亲定不会有事的。”胡照庭朝她强笑了一下,但实际心头也同她一样七上八下。
一千石的税粮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若是真出了问题,怕是整个胡家都会迎来大祸。
她们一行人依旧坐在正厅等候,风吹过正厅的时候,胡照庭觉着有些冷,但还是忍着,同刚才一样端正坐立,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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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时辰,太府寺值房的青砖地上散落着胡珺算数的废纸。
胡珺盯着烛火下写得密密麻麻的账册,喉头哽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两个时辰前,他分明亲眼看着这账册上写着“叁拾叁万捌仟”的字样,此刻却凭空变成了要人命的“玖仟”。
“这不可能…这……”胡珺声音颤抖起来,像是溺水般无法呼吸,只能拼命挣扎。
他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于是将眼睛睁得更大,恨不能贴着那页账目去看,手也仔仔细细地指着那列数字,生怕看错了一个字。
叁拾叁万玖仟。
没错。
他将算珠反复拨弄,算了一遍又一遍,毫无察觉天色已暗。
还是没错。
可是没错才是当下最大的错处!
胡珺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去擦从额上滑落的汗水,只是猛然摇头,似乎受到了极大冲击:“不可能,不…不可能。算错了,一定是算错了。”
胡珺当下宁愿相信是自己原先算错了,也不愿意相信账本出现了问题。
税粮记载有误,入库实量也有误,偏偏是这两样最敏感的东西出了错,那么或许第一项被安上的罪名就是“豢兵谋反”。
寒风灌进衣领,胡珺早已冷汗侵骨,他呆在桌案前,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攥紧,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