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暴雨兜头砸下,带着隐秘的邪火与不管不顾的阴狠。顷刻间,维多利亚港蒸腾起茫茫水汽,将对岸连绵的灯火晕染成一片虚浮的光斑,如同大片绝望的墨色,重重洇开在湿透的生宣上。
冷。
是那种能顺着骨头缝往里钻的、裹挟着浓重咸腥味的湿冷。
冰凉的雨水混着铁锈和机油味的污泥,黏腻地顺着额发淌下,糊住了眼睛。虞枭把自己当做一枚锈钉,死死楔进废弃码头两只集装箱间的狭窄夹缝里。他的胸腔艰难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把一把钝锯子从喉管深处缓慢拉扯过去,火烧火燎地疼,肺叶里几乎被雨水里那股子浓重的铁腥气和码头特有的腐败海藻味填满。
这具已被摧残得近乎支离破碎的躯壳,像一架濒临解体的老旧机器,每一处扭曲的关节,每一寸被反复撕裂又强行愈合的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尖锐的呻吟。手腕上新添的磨损皮开肉绽,几乎能看到其下的森森白骨,被冰冷的雨水一激,疼得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直接摁了上来,剧烈的痛楚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疯狂地向上烧灼,直冲头顶。肋下传来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闷痛,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似乎有几根肋骨已经错位,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脏腑。
比这些无休无止的□□折磨更令人感到灭顶之灾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恐惧。那恐惧如同深海无处不在的水压,沉甸甸地攫住他每一根濒临崩断的神经,连带着感官都似乎被长时间泡得发胀、迟钝、麻木。
逃出来了。
这念头微弱如风中残烛,甫一闪现,便被刺骨的寒意与剧痛瞬间扑灭。身后,隐约传来沓沓的脚步声,混杂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影影绰绰,听不真切,却如同死神的鼓点,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能停。绝不能在这里停下!
虞枭牙关狠狠咬在一起,舌尖瞬间被尖锐的犬齿硌破,尝到了那股带着微甜腥气的铁锈味。他强行压下喉咙里因为剧痛而不断上涌的腥甜,凭借着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望,单手撑着冰冷滑腻的集装箱铁皮,摇摇晃晃地,把自己从冰冷的泥水里重新支撑起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恶心。但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发出的每一个濒临崩溃的信号,将所有残存的感官调动到极致,竭力辨认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朝着更深、障碍物更复杂的码头内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他几乎能听到骨头在令人牙酸地相互摩擦。
观塘旧工业区,废弃的厂房与码头像城市肌体上溃烂流脓的疮疤,层层叠叠,交错纵横。这里曾是走私客、偷渡者和亡命徒的乐园,是一个天然的迷宫,但也意味着无处不在的死角和陷阱。
就在这时,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外科医生手中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粗暴地撕裂了沉沉雨幕,从不远处的拐角横扫过来。光线惨白刺眼,在他刚刚离开的那道狭窄夹缝处短暂停留了片刻,旋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开始疯狂地扫荡周围每一处可能的藏身之地。光斑在湿漉漉的地面与墙壁上跳动,将一切阴影都无情地驱散。伴随着几声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呼喝:
“在那边!睇清楚啲!佢老母肯定未走远!” (在那边!看清楚点!他妈的肯定没走远!)
“妈的,咁滑溜!捉番佢!大佬话要活嘅!” (妈的,这么滑溜!抓回他!大哥说要活的!)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停了一瞬,随即开始以一种失控的频率疯狂擂鼓,沉重地撞击着早已不堪重负的胸腔。这并非纯粹的恐惧使然,更多的是身体在濒临绝境时不受控制的应激反应。虞枭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记忆,想也不想,将所有残存的力量孤注一掷地灌注在双腿,猛地扑向旁边一堆散发着刺鼻橡胶臭味和霉烂气味的废弃轮胎和油布后面。
撞击的力道之大,让他肋下的剧痛瞬间炸开,眼前彻底一黑,耳鸣声尖锐得如同防空警报在脑内直接拉响。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软肉,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闷哼硬生生碾碎在齿间,没泄露半分声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几乎能具象化的戏谑与不耐烦。他甚至能嗅到空气中那股劣质烟草混合着汗臭、雨水和廉价酒精发酵后的浊气,那气味如此之近,仿佛下一秒就能感觉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后。他蜷缩在冰冷的油布下,如同被活生生剥了皮的动物,冰冷的雨水浸透了破烂的衣物,紧紧贴着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体温。
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极力压抑呼吸而显得格外响亮的心跳,以及血液在太阳穴两侧奔流不息的轰鸣。大脑却在此刻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绝境下的亢奋,飞速计算着被发现的概率和所有可能的应对方案——尽管每一种方案的尽头,都指向一个毫无希望的绝境。
就在他几乎以为无路可退,指尖已经开始凝聚力量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反扑的刹那——
一阵尖锐刺耳的引擎轰鸣声,伴随着轮胎高速摩擦湿滑水泥地面的嘶鸣,如同凭空劈下的惊雷,蛮横地、不容置疑地楔入了这片混乱而绝望的雨夜。
不是冲着他来的。
像是……有第三方势力介入?
虞枭如同蛰伏到最后一刻的毒蛇,瞬间压下所有即将爆发的动作,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将身体压得更低,恨不得能直接渗进冰冷的地面里去。他从油布边缘撕开一道几乎不存在的破损缝隙,目光冷静而锐利地向外窥视。
不知何时,几辆黑得几乎能吸走所有光线的轿车,已悄无声息地扼住了巷口。雪亮刺眼的车前灯功率极大,如同舞台的聚光灯,将这一小片混乱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连密集的雨丝都在光柱中清晰可见。几个身着熨帖妥当的黑西装的男人动作极快地从车上下来,步伐沉稳,无声地散开,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与追着他的那伙地痞流氓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