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手臂像不经意地又碰了碰他的手。

隔了几秒，突然说了一句，“你的意大利语好了很多。”

迈克尔微笑，仿佛读懂了她生硬转移话题的原因，抬起她的手吻她手背，

“谢谢，你是一位好老师。”

“是吗？老师考考你，《罗兰之歌》看到哪里了？”她扬了扬眉，语气轻巧，眼神却颇有几分认真。

《罗兰之歌》在西西里几乎无人不知，人人都爱这个故事，爱这首诗。在小镇和乡村演出的木偶团都把它当主打节目，西西里的每辆马车都画着这个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想要了解西西里人，看《罗兰之歌》是很好的途径。迈克尔手边就有一本英译版的，他闲暇时就会翻来看。

这首诗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法兰克国王查理大帝麾下有两位伟大的骑士，分别是罗兰与奥利维。

在查理大帝率领基督教军队远征西班牙、讨伐□□国王马尔西尔时，军队的后卫部队落入埋伏。罗兰为了保护查理大帝安全撤离，主动请缨殿后。

在这场战役中，面对敌军围攻，罗兰骁勇善战，却也因性格刚烈，拒绝求援。战友奥利维三次劝他吹响号角，召回查理大帝的主力部队，骄傲的罗兰始终拒绝，认为那是懦夫之举。

直到战况崩溃，部下几乎全数战死，罗兰才终于吹响号角，用尽全力，以至肺裂而亡。查理大帝闻讯回军，却为时已晚。面对两位爱将的牺牲，他悲痛欲绝，甚至扯着自己的胡须怒吼。

值得一提的是，罗兰之所以落入埋伏，是因为他的继父加内龙心怀嫉恨，暗中勾结敌军，将他们出卖。

倪雅其实很难理解罗兰的骑士精神，这种将名誉置于性命之前的骄傲。

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说，生命高于一切，命没有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自己也认可这种价值观。

因此，当她读文言文的时候，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水汽，始终无法真正与那些自杀的文人侠客共情。鲁句践因拒绝刺秦而羞愧自杀，守的是“士人之节”；樊於期自愿献首刺秦，守的是“义士之义”。

她总觉得有些所谓的“气节”“名节”，很像把人架至高处烤，仿佛不被燃烧殆尽殉节就会为人耻笑，像是一场道德绑架。

不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风骨，是她这种俗人无法产生共鸣的高尚。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出那句，“你觉得骄傲的罗兰应该提前吹响号角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能理解他。”迈克尔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那时候的人活在一种信仰里，不吹号角，是他对查理的忠诚，也是他对骑士身份的坚持。”

倪雅侧头看他一眼，耐心地等下文。

他顿了顿，像是认真地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

“但如果是我，我会早一点吹号角。”

倪雅有点意外地看他。

“那不是懦弱。”他说，“是因为我想活下来，也想让身边的人活下来。”

倪雅在心里狂点头：是的，是的，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穿成的是阿波罗妮亚，要是穿成像罗兰那种骑士的妻子，真得天天擦着眼泪追在他身后劝，不光劝不回来，还要被嫌弃不懂什么叫崇高志向。

但她还有一点，需要这个美籍意大利人解惑：“另外一件我一直想不通的事，究竟是怎样的骄傲，能让罗兰迟迟不肯吹响号角？”

迈克尔没立刻回答。阳光斜斜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淡影。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不仅是骄傲。”

“还有纯粹。”他说，“他太干净了，他坚定地认为，‘骑士’这个词就像誓言，意味着不能屈，不能改，不能输。他守的是名誉，是身份，是理想。他觉得，只要低了头，就不再是自己了。”

“所以他宁可死，也不吹号角？”

“不是‘宁可死’。”迈克尔目视前方，声音很轻，“是他没想到会死，他以为那种坚持会赢，他笃信他的信仰。”

他补了一句：“比起死，他更怕活得不够干净。”

他的一番话，让倪雅想到第二次进入图里·吉里安诺梦境时，他眼神困顿，神情疲惫，像是一座逐渐崩塌的信仰雕像。

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是迈克尔进入梦境，也许效果会好很多。因为他能懂。

这是她第一次，对“回家”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不管是租住的小公寓，还是父母在的房子，她都想回去。只要不是这里。

她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抽离感。她无法理解基督徒与异教徒之间的仇恨，无法理解骑士精神，无法理解那种将“荣誉”与“牺牲”绑在一起的信仰。

尽管没有语言障碍，尽管外表上肤色相同，她无法真正与这片土地产生共鸣。

而坐在她身边的迈克尔，还在等她一句回应。

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想起某次在教堂听神父训诫时的瞬间。明明她就在眼前，却远得像隔着山海。

不安驱使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仿佛这样就能把她从远方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