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三日,将青石路面洗得泛着冷光。苏璃指尖划过算盘珠,听着窗外雨滴击打瓦片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算珠在天地间滚动。染坊新扩建的账房里,松木香气与墨香交织,十二本账册整齐排列在酸枝木架上,每一册脊背都用靛蓝绸布包裹,按月份标注着蝇头小楷。
"姑娘,崔家又截了我们两车蓼蓝。"韩九站在门框边,蓑衣上的雨水在门槛聚成小小的水洼,"说是检验货物成色,这一扣怕又是半月。"
算盘珠突然卡在苏璃拇指与食指之间。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崔氏绸庄旗幡,那靛青底色上金线绣的崔字像条盘踞的毒蛇。"备三份礼。"她突然开口,声音比檐角垂下的雨线还冷,"一份给漕帮赵把头,一份送县衙钱师爷,最厚的那份..."她指尖轻轻敲打账册封面,"送给户部陈主事家的如夫人。"
韩九的蓑衣发出簌簌声响:"姑娘要动用暗账?"
苏璃没有立即回答。她翻开面前靛蓝封皮的账册,墨线勾勒的格子里,朱砂与墨色交替记录的数字如列阵的士兵。三个月前埋下的伏笔,如今该收网了。窗外的雨声中忽然混入马蹄疾驰的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在染坊门前化作一声嘶鸣。
"来了。"苏璃合上账本,铜质包角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抬手将鬓角碎发抿回耳后,摸到耳垂上那粒朱砂痣时顿了顿——这是原主身体留下的习惯,每当紧张就会无意识触碰这颗形如算珠的红痣。
前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衙役铁尺敲打门框的威慑。苏璃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松墨的味道让她想起前世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的咖啡香。当她跨出门槛时,脸上已挂好惶惑又恭敬的表情,十指在腹前交叠,指甲盖上的靛蓝染痕像是精心描绘的花钿。
十余名皂衣衙役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为首的官员身着鸂鶒补子官服,腰间象牙算牌随步伐晃动,正是户部清吏司主事陈垣。苏璃目光扫过他官靴边缘沾着的红泥——从城东崔氏别院特有的陶土。
"苏氏染坊涉嫌匿税漏税,奉户部勘合,即刻封存账册核查。"陈主事展开公文时,袖口露出半截羊脂玉镯——与三日前崔家主母腕上那对如出一辙。
苏璃膝盖微曲行礼,垂下的睫毛遮住眼底闪过的冷光:"大人明鉴,小女子每月按时缴纳商税,从未..."
"放肆!"陈主事身侧的师爷突然厉喝,"尔等商贾惯会在流水账上做手脚,真当官府看不出来?"他枯瘦的手指直指账房,"今日便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做天网恢恢!"
雨势忽然转急,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如同战鼓。苏璃背脊挺得笔直,官服补子上那只鸂鶒鸟在她眼中化作扑食的鹞鹰。她想起现代税务局突袭检查的那天,玻璃门外晃动的黑影与此刻如出一辙。
"大人既要查账,民女自当配合。"她侧身让出通道,袖中指尖悄悄掐算日期——距离谢景承诺的支援还有两个时辰。
账房里顿时挤满翻箱倒柜的衙役。陈主事端坐太师椅上,接过苏璃奉上的茶盏却不饮,任热气在秋雨中渐渐消散。师爷带着两个书办扑向酸枝木架,抽出账册时用力过猛,靛蓝绸布滑落在地,被官靴踩出泥印。
"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收蓼蓝二百三十斤..."师爷尖声诵读,突然冷笑,"城西李家庄同年同月账目记载出货三百斤,这七十斤差额进了谁的腰包?"
苏璃静静看着师爷翻动账册的手指——指甲缝里残留着朱砂粉末。那是崔氏账房特有的标记习惯,用来标注可疑条目。她忽然端起茶壶添水,壶嘴倾斜时,一滴茶水溅在账册边缘。
"大人请看。"她声音轻柔如抚过算盘的指尖,"这处墨迹遇水不散,是因掺了明矾。而真正七月的那页..."她从书架底层抽出另一册,"在这里。"
陈主事猛地坐直身体。两本账册并列,同样的日期记载着截然不同的数字。师爷脸色顿时煞白,他显然认出了第二本账册的装帧——那是专门应对官府核查的"明账",每一笔都经过精心计算,恰好卡在免税额度边缘。
"好个刁滑商妇!"陈主事拍案而起,茶盏震翻在案几上,茶水顺着桌沿滴落,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竟敢备两套账本欺瞒官府!"
苏璃不慌不忙跪坐在蒲团上,从怀中取出一把黄铜钥匙:"第三排书架后的暗格,还有一套账本。"她抬眼直视官员涨红的脸,"大人可要一并查看?"
空气骤然凝固。陈主事嘴角抽动,他当然明白商界潜规则——第三套账往往是见不得光的秘密。师爷却已迫不及待地抢过钥匙,书架移开的瞬间,尘封的松木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暗格中整齐码放着十二本绢面账册,月白色封皮上用银线绣着星宿图案。苏璃看着师爷颤抖的手指翻开第一页,上面详细记载着每笔"冰裂纹"染法的专利授权收入——包括崔氏绸庄上月偷偷使用该技术支付的罚金。
"这..."师爷喉结滚动,额头渗出冷汗。账册最后一页附着崔家主母画押的认罪书,朱砂指印鲜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