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5年晋咸宁元年吴天册元年?)
建业?之秋,梧桐叶落,为这座六朝古都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气。然这肃杀秋意,却远不及笼罩在吴宫?内外那令人窒息的阴霾浓重。自当今天子孙皓?改元“天册”,天降符瑞?之说犹在耳边,其性情却愈发暴虐乖张,猜忌之心日甚一日。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尤其是宗室勋贵,更是动辄得咎?,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昔日景帝孙休??膝下诸子,除眼前这位女扮男装、袭了豫章王爵的孙曜??尚在人世,其余或遭流放,或已殒命,血脉凋零??,令人心寒。
豫章王府内,一处僻静雅致的暖阁之中,此刻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紧张与焦虑。豫章王妃腾兰??斜倚在铺设着锦绣软垫??的凭几??上,脸色略显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她身上穿着宽大的绫罗??家居袍服,腹部高高隆起,已是临盆在即的模样——只是这高耸的腹部之下,并非孕育生命的奇迹,而是用棉帛??层层缠裹出的伪装。数月来维持这个姿态,饶是她体格尚健,也已感到不堪重负,腰酸背痛,行动不便,更兼心力交瘁。
暖阁内,除了几名最心腹、早已被三人恩威并施牢牢控制住的侍女远远侍立,便只有豫章王孙曜和寄居府中的“门客”刘珵??。
孙曜一身玄色??绢质深衣??,腰间束着玉带,长发以一支朴素的玳瑁簪??绾起。她年方二十,眉宇间尚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但更多是被这残酷现实磨砺出的沉稳与忧虑。她坐在腾兰身侧,伸出手,轻轻覆在腾兰那“高耸”的腹部,隔着衣料,感受到的却只是布料的厚实。她望向腾兰的眼神里充满了疼惜与歉疚:“阿兰,辛苦你了。”
腾兰勉强笑了笑,摇摇头,反手握住孙曜的手,指尖微凉:“为殿下……也为我们自己,这点辛苦算什么?只是……日子越来越近,这‘孩儿’的来路,须得早作决断了。否则,一旦‘临盆’,却无婴孩,如何向宫中,向我父亲(指太常滕牧??)交代?”她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一旁的刘珵,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士子袍,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她默默为两人添上温热的蜜水??,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条理:“此事,我与殿下、王妃已商议过数次。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无非几条路。”
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扫过两人:“其一,从宗室旁支中寻觅刚出生的男婴。此法看似可行,然孙氏宗亲??,在陛下(指孙皓)威压之下,大多自保不暇,谁敢轻易将自家子嗣过继给豫章王府?更何况,人心隔肚皮??,一旦被陛下知晓,便是欺君罔上??之罪,我等与那婴孩及其家人,皆难逃一死。”
孙曜眉头紧锁,点了点头。她深知孙皓对宗室的猜忌,尤其是对她父亲景帝这一脉,更是时刻提防。贸然从旁支过继,风险太大。
刘珵继续说道:“其二,从王妃娘家,滕太常??族中寻觅。滕家乃江东大族,人丁兴旺,寻一男婴或许不难。且有太常大人照拂,或可多一重保障。”
腾兰闻言,却立刻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阿珵此言差矣。正因是我父家,才更不可行。我父虽位列九卿??,但在陛下`面前,亦是如履薄冰??。若将滕氏子弟伪充王嗣,一旦事发,不仅牵连王府,我滕氏一族恐怕亦将……万劫不复。况且,陛下本就对外戚??有所防范,若王府子嗣出自滕家,岂非更惹陛下猜疑?”
她的话不无道理。孙皓连自己的亲信重臣都时常猜忌,何况是与可能威胁他地位的宗室联姻的外戚?滕牧能在朝中立足,靠的是谨小慎微,绝不敢冒此奇险。
孙曜叹了口气,握紧了腾兰的手:“阿兰所虑极是,滕太常不易,不能将滕家拖下水。”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窗外秋风吹过庭院中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阁内气氛凝重。
刘珵目光微垂,沉吟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孙曜,声音压得更低:“如此……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只是……此法亦是凶险万分,需得周密筹划,万无一失。”
孙曜和腾兰同时看向她,眼中都带着疑问和一丝期盼。
刘珵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令弟孙保(孙?,后文用同音字替代)???”
孙曜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孙保,她同父同母的幼弟,也是景帝孙休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了。孙皓继位后,虽未立刻加害,却也将其软禁于宫苑一隅,形同囚徒,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阿保……”孙曜喃喃道,声音有些艰涩,“我自然记得。只是……他自身尚难保,我们又怎能……”
刘珵目光坚定:“正因如此,才或许是一线生机。我听闻……孙保的夫人??,前些时日,诞下一女婴?”
此事极为隐秘,孙保夫妇唯恐被孙皓知晓,一直瞒得密不透风。刘珵能得知,也是费了不少周折,通过一些旧日蜀宫??流落到吴地的宫人,辗转打听到的消息。
孙曜和腾兰闻言,都是一惊。
“竟有此事?”腾兰讶道,“若真是女婴……”
“女婴正好!”刘珵眼中闪过一丝异彩,“陛下猜忌宗室,若孙保诞下男丁,恐怕早已性命不保。正因是女婴,才得以苟活至今。我们可以……设法将此女婴抱出,认为殿下与王妃所出之‘子’!”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大胆,简直是匪夷所思!
孙曜和腾兰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将软禁中的宗室之女偷出,伪装成自己的儿子?这其中的风险,简直难以想象!从如何联络上孙保夫妇,到如何避开宫中耳目将婴儿带出,再到如何确保孙保夫妇及知情者守口如瓶……每一个环节,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这……这太冒险了!”腾兰首先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宫禁森严,耳目众多,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
孙曜也觉得此计太过凶险,但转念一想,这似乎又是唯一符合“血脉”和“隐秘”两个条件的选择。若能成功,这个孩子既是景帝嫡亲血脉的延续,又因其本是“不存在”的女婴,反而降低了被孙皓疑心的风险。更重要的是,或许能借此机会,改善一下幼弟孙保的处境?
她看向刘珵,目光中带着探寻:“阿珵,你有几分把握?”
刘珵神色凝重:“此事并无十足把握,只能说……事在人为??。关键在于两点:一,能否说服孙保夫妇冒险一试;二,能否找到可靠之人,打通宫内关节,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带出来。”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孙保夫妇久困愁城,未必不愿为女儿寻一条生路。殿下乃其胞“兄”,若能许以将来设法照拂,他们或许肯搏一次。至于宫内关节……此事或许还要借助滕太常在宫中的一些旧人脉,但需做得极为隐秘,绝不能让太常本人知晓。”
孙曜沉吟不语。她知道刘珵心思缜密,既然提出此计,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这其中的每一步,都系着她们三人的性命,以及孙保一家、甚至滕氏家族的安危。
腾兰看着孙曜犹豫不决,又看了看自己那沉甸甸的“肚子”,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殿下,阿珵所言,虽险,却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与其坐以待毙,任由旁人掌控我们的命运,不如……放手一搏!若能成功,我们便有了‘子嗣’,有了暂时的安稳。若是不成……”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很明显。
孙曜感受到腾兰手心传来的决心,又迎上刘珵那沉静而坚定的目光,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是啊,在这吃人的宫廷里,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冒险,又怎能成事?想当年,先父景帝猝然离世,若非自己扮作男儿身,争取到这豫章王的空衔,恐怕早已和被杀的兄弟落得一样的下场。
“好!”孙曜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就依阿珵之计!我们……便搏他一次!”
她的目光在腾兰和刘珵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此事,由我主导,阿珵居中谋划,阿兰……你只需安心‘养胎’,务必不能露出破绽。具体如何联络阿保,如何安排宫中之事,我们再细细商议。”
看到孙曜终于下定决心,腾兰和刘珵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殿下放心,”刘珵郑重道,“我会竭尽所能,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
“我也会……好好‘养胎’。”腾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坚定的笑容。
窗外,天色渐晚,秋风更紧。暖阁内的烛火被点亮,映照着三位女子低声商议的身影。她们正在策划一场惊天动地的“偷梁换柱”??,用一个不为人知的女婴,去换取一个宗室王爵形式上的延续,也换取她们在这乱世中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而远在洛阳的司马晟和曹襄、刘祎,此刻或许还在为晋室的储位而烦忧,却不知她们在江东??的伙伴,正面临着更加直接、更加残酷的生死考验。
命运的丝线,将这五个身世各异、却又彼此相连的女子紧紧缠绕。她们在各自的棋局中挣扎、抗争,用她们的智慧、勇气和情感,书写着属于她们自己的、不为人知的传奇。建业城的这个秋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