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泰始三年,岁在丁亥?。春风送暖,冰雪初融,洛阳城历经去岁禅代鼎革的喧嚣,渐次沉淀出一派新朝气象。武帝司马炎励精图治,颁布政令,劝课农桑?,设立国学?,一时间,朝野似乎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然在这煌煌天威之下,宫闱深处,以及那些寄寓于新朝羽翼之下的前朝遗脉心中,却各有其不能言说的隐秘与波澜。
这一年,无论是身处洛阳宫苑的司马晟?、刘祎?,还是暂居陈留王邸却随驾入京的曹襄?,抑或是远在江东建业的孙曜??与刘珵??,俱已是十二岁年纪。豆蔻梢头,本是含苞待放之时,她们却因命运的诡谲,不得不继续以男儿身份示人,行走于各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而身体悄然发生的变化,更是为她们本就不稳定?? 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令人惊惶的变数。
洛阳风云:禁苑深处的秘密
春日融融,御苑之中百花初绽,姹紫嫣红。司马晟今日未着朝服,只穿了一身轻便的月白色细麻布??圆领袍,腰间松松系着条青色绦带,正与刘祎、曹襄二人,在太傅??杨骏??府邸的花园一角,围着石桌,看似在温习《诗经》??。杨骏乃武帝宠臣,其女杨艳??更是当朝皇后,故其府邸亦常有皇子及相熟的公卿子弟前来走动请教。
司马晟拿着一卷竹简,口中念着“‘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心思却有些恍惚。近日常感小腹隐隐作坠,今日尤甚,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萦绕心头。她强自镇定,目光扫过对面二人。
刘祎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衫,面容沉静,只是眉宇间似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倦怠。她正低头看着石桌上散落的几片花瓣,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自去岁汉室解禁,她的行动较之以往自由了些许,但山阳公府邸内外,那无形的眼线并未撤去。所谓自由,不过是更大些的樊笼罢了。她亦在不久前,经历了身体的第一次“汛期”??,那种陌生的、带着羞耻感的体验,让她惶恐不安,唯恐被父亲或旁人窥破端倪。她只能借口身体不适,躲在房中,偷偷用旧布和草木灰??处理,心中祈祷着这“病”能快些过去。
曹襄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脸色也比平日苍白了几分。她支着下颌,目光放空,似乎并未听进司马晟所念的诗句。陈留王曹奂此番入京朝贺后,因武帝“优容”,得以多留些时日。曹襄便也随之暂居洛阳驿馆。只是这寄人篱下的滋味,以及对故国的哀思,让她总是郁郁寡欢。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数日前,她也经历了那难以启齿的“天癸”来潮。腹痛如绞,冷汗涔涔,她几乎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幸得身边尚有一位自幼侍奉、知晓她底细的老媪??悄悄指点,才知这是女子常事。饶是如此,每次更换那染血的“月事布”??时,她都心惊胆战,生怕隔墙有耳,泄露了这天大的秘密。
“曹……曹兄,”司马晟放下竹简,看向曹襄,“你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有何不适?”她敏锐地察觉到曹襄今日状态有异。
曹襄被她一问,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掩饰道:“无……无妨,许是昨夜未曾歇好。”她说着,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小腹的坠痛让她坐立难安。
就在此时,一阵稍强的春风吹过,卷起桌上的几张纸页。曹襄连忙起身去按,动作略显急促,带倒了身侧的一个小巧熏炉??。熏炉滚落在地,里面的香灰撒了一摊。
“哎呀!”曹襄低呼一声,慌忙弯腰去捡。
“小心。”刘祎也立刻起身帮忙。
就在两人弯腰之际,司马晟眼尖,瞥见曹襄那身素色袍子的下摆内侧,似乎沾染上了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虽然极其不显眼,且迅速被袍子的褶皱遮掩,但那颜色……司马晟的心猛地一跳!她自己不久前处理秽布??时,见过同样的颜色!
与此同时,刘祎在扶起曹襄时,手指不经意间碰触到她的小腹,隔着几层衣料,似乎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柔软和微微的绷紧。她亦注意到曹襄瞬间僵硬的身体和躲闪的眼神。联想到曹襄近几日时常蹙眉、面色苍白的模样,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刘祎的心头。
曹襄此刻更是又羞又怕,她感觉到刘祎碰触的位置,也瞥见了司马晟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她连忙站直身体,强作镇定地整理衣袍,心脏却擂鼓般狂跳。
气氛一时变得极其微妙。司马晟与刘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探究。只有曹襄,低着头,不敢看她们,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此处风大,不如……我们去那边的暖阁??坐坐?”司马晟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干涩。她需要一个更私密的环境,来确认那个呼之欲出的惊人事实。
刘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曹襄也如同提线木偶般,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暖阁内,侍从们被远远遣开。司马晟亲自关上了门,阁内只剩下她们三人。光线透过窗棂,落在精致的漆案??和柔软的茵褥??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草??香气。
司马晟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曹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曹兄,你……近来可是身子不适?譬如……腹痛?或是……”她斟酌着词句,不敢太过直白。
曹襄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抬起头,看着司马晟,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神情复杂的刘祎,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眼眶却先红了。
刘祎见状,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她轻轻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曹兄不必惊慌。或许……这并非是你一人的‘病症’。”她说话时,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司马晟。
司马晟会意,接口道:“不错。我……我亦有类似感受。大约……是上个月圆??之时开始的。”她索性也挑明了些许。
“什么?!”这次轮到曹襄震惊了。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司马晟,又看看刘祎,“你……你们……”
刘祎看着她们二人,缓缓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也是……就在前几日。”
三位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地守护着这个秘密的“少年”,在这一刻,骤然发现彼此竟是同类!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羞耻、被窥破秘密的恐惧、以及……终于找到同伴的狂喜与慰藉,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击着她们年仅十二岁的心房。
曹襄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是悲伤,而是百感交集。司马晟也觉得鼻头一酸,眼圈发热。刘祎虽然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握的双手,也显示出她内心的激荡。
“原来……原来你们……”曹襄哽咽着,话不成声。
司马晟上前一步,有些笨拙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握住了曹襄的手。那只手,冰凉而微微颤抖。随即,她又看向刘祎,伸出了另一只手。
刘祎犹豫了一下,看着司马晟眼中真诚的、带着奇异热度的光芒,又看了看泪眼婆娑的曹襄,终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了司马晟的手背上。
三只同样纤细、却一直被迫模仿着少年人姿态的手,在这一刻,紧紧交握。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少女们急促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声。她们谁也没有说话,但眼神的交流,掌心传来的温度,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她们是敌国的后裔,是新朝的“皇子”,是故国的“罪臣”之女,是汉室的遗脉。她们的身份对立,立场迥异。然而此刻,在这隐秘的暖阁之中,这共同的、属于女性的秘密,如同最坚韧的纽带,将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禁忌色彩的亲密感,在三人之间悄然滋生。她们互相注视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对方——褪去了那层男装的伪饰,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样的惊惶、同样的脆弱,以及……同样的,身为女子的温柔与坚韧。
“此事……绝不可让第四人知晓。”良久,司马晟才打破沉默,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沙哑,却带着皇室子弟不容置疑的决断。
“嗯。”刘祎和曹襄同时重重点头,泪水尚未干涸的脸上,露出了同舟共济的郑重神色。
窗外,春光正好,鸟语花香。而暖阁之内,三个十二岁的少女,因为一个共同的生理秘密,命运的轨迹开始交缠,一种超越了身份、国别、仇恨的特殊情愫,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预示着未来更多的纠葛与羁绊。她们尚不知晓,这互相发现的秘密,究竟会将她们引向何方,但至少在这一刻,她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建业惊梦:危楼??之上的依靠
时序入夏,江东建业??的天气,愈发溽热难耐。吴宫??之内,气氛更是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闷而压抑。自宝鼎元年冬,吴主孙皓??赐死生母朱太后??(孙休之后,孙曜之母),并将其四个同母弟??(皆为孙休之子)流放之后,整个吴宫便笼罩在一片更为深重的恐惧之中。
年仅十二岁的豫章王孙曜??,经此巨变,她愈发沉默寡言,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母亲惨死,兄弟流离,自己名为亲王,实则朝不保夕。巨大的悲痛与恐惧,几乎将她压垮。而恰在此时,那属于女子的“天癸”,也悄然来临。
第一次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时,孙曜几乎陷入绝望。腹部的绞痛,身下的黏腻,让她以为是自己惊惧过度,或是中了什么阴邪的诅咒。她不敢告诉任何人,连身边仅存的几个旧时宫人,她也信不过。在这吃人的宫廷里,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将自己关在豫章王府那名为华丽实则如同囚笼的宫室里,偷偷用撕碎的旧衣处理污秽,每一次都心惊肉跳,仿佛在进行一场最危险的密谋。
与孙曜同病相怜的,还有寄居吴宫的蜀汉“公子”刘珵??。她同样十二岁,身处异国他乡,无依无靠。虽然孙皓看在其父刘禅??的面子上,并未过于为难她,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以及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当身体出现那令她惊惶的变化时,她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孙曜。孙曜毕竟是吴室宗亲,而她,不过是一个随时可能被舍弃的“质子”。
夏日的一个午后,暑气蒸腾,宫中异常安静。孙曜因腹痛难忍,面色惨白地躲在自己宫苑一处偏僻的假山??后,蜷缩着身体,冷汗浸湿了她那身半旧的紫色??常服。她实在撑不住了,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稍稍缓解一下那撕裂般的疼痛。
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之际,一个轻柔的脚步声靠近。孙曜警觉地抬起头,看到了同样一脸苍白、神情关切的刘珵。
“殿……殿下,”刘珵的声音带着怯意,“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她也是因为身体不适,想寻个清静地方透透气,却意外撞见了更加痛苦的孙曜。
孙曜看到是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但依旧警惕:“无事,只是有些中暑罢了。”她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
然而,就在她挪动身体的瞬间,刘珵眼尖地瞥见,孙曜那紫色袍子的下摆内侧,紧贴着大腿根的地方,渗出了一小片深色的、已经发黑的血迹!虽然孙曜的袍子颜色较深,但那突兀的色块在潮湿的汗渍映衬下,还是显得有些刺眼。
刘珵的心猛地一沉!这景象……这景象与她自己这几日偷偷处理的秽布上的痕迹,何其相似!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难道……难道这位豫章王殿下……
孙曜也察觉到了刘珵那震惊的、带着探究的目光,下意识地低头一看,顿时面无人色!她慌忙用手去遮掩,动作却显得笨拙而徒劳。她的秘密……她最大的秘密……竟然被发现了!而且是被这个身份微妙的蜀人“公子”!
“你……你看到了什么?!”孙曜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杀意——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动物才会有的反应。
刘珵被她眼中突然迸发的凶光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更加苍白。她看着孙曜那绝望而凶狠的眼神,又想到自己同样深藏的秘密和相似的恐惧,一股巨大的悲悯和同病相怜的情感涌上心头。她鼓起勇气,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殿下……不必惊慌……也……也不必害怕。因为……因为我……我与殿下……是一样的……”
她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孙曜耳边炸响!孙曜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刘珵,眼神从凶狠转为愕然,再转为全然的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孙曜的声音嘶哑。
刘珵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她不再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同样感到不适的小腹,然后看着孙曜,重重地点了点头。
无需更多言语。在那一刻,眼神的交汇,相似的苍白脸色,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我与殿下是一样的”,已经揭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