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八月十六,月夕方过。
天蒙亮寻桃就怒气冲冲直奔司苑局去了。
过了檐廊便撞见一抹铜绿跌撞着往外奔来,火燎火急脚下似生风。待其走近,才瞧清原是那邹二狗,满脸尽是虚惊。
趔趄着,脸上的皮肉都在发颤。
见他这脸,寻桃心底就燃起团团怒气。是以在其奔来之时,她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拦了他的去路。
怎料,话未来得及出口,就遭那邹二狗扒住臂膊。
“颜……颜玉书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他疯了!”
那双粗大的手抖瑟着,牢牢钳住她手肘,扯着喉咙惊叫,尖锐的声音破嗓而出的一刹尽余是破音。
“?”闻言寻桃有半瞬茫然。
其声音,出口溜尖又刺耳。
字字句句皆是人话,可入耳怎就叫人听不明白了?她费劲儿抽回手来,继而将双手往腰间一卡,不由蹙起了眉头:“你在说甚鬼话?”
“上回那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指不定当时满嘴答应都只是胡口应的。思及此,心间更是腾腾怒意翻涌,复又愤愤开口,“我不是叫你们把银子还回去?!”
话音方落,便见那邹二狗脸色一白。
他畏缩着身躯忙忙往后退去几步,眉头扬起的一刹,亦拔高了音调:“他自个儿说不要,可赖不得我们……”
这话是怎听怎叫人心底生恼。
何时起,这没道理的东西都敢这般理直气壮了?
这些年都不知晓骗了多少银子!越是想寻桃越是气不打一处来,迅速扬起胳膊作势要扇他巴掌,“颜玉书不计较可不代表我不计较!”
那宫监身躯一颤,便下意识抬手来挡。
紧闭着眼,浑身抖得像株任风雨吹打的野草,许是久不见动作,这才撑起眼皮透过指缝来瞥她。
见其扬过头顶的手臂早已落下,满脸写尽无言以对。邹二狗这才放下手臂,咬着牙冷啐道:“呸,他不计较?倒是……”
“司苑局都没事做么?”
而于此时,一道冷冽的嗓音骤然响起。
邹二狗神色冷凝着,那未出口的话便遭生生遏制于喉间,脸色愈发难看。僵着脖子扭头,便见一云杉绿撞入视野。
其身姿颀长,踱着方步缓缓行来。
行走间,着身上宽大的衣袍衣袂飘飘,布靴踩在石砖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脚下步履轻慢,而后于廊下驻足,继而悠悠开口:
“你可觉,你话有些多了啊?”
只觉着,一瞬间话都堵在了喉咙。
宫监肥胖的身躯有些发抖,连着脸上只余一片苍白。顺着其视线而去,这才瞧见那抹屹立常绿树脚下的人影。
“你怎在这?”寻桃颇为不解。
他是圣人的内侍,这时候不当圣人身边伺候,跑这来作甚?寻桃心底疑惑更甚,目光直勾勾钉在他身上。甚追随他而去,至他行至眼前。
对上少女盈满疑惑乌圆的眼。
一时气氛沉寂,颜玉书半日没寻着言语。
那邹二狗面色发白,那双贼溜溜的眼自他脸上掠过,眼底惶恐侥幸交错,而后便拢着袖急匆匆溜了去。他便眼睁睁,瞧着邹二狗在眼皮子底下逃走。
臂腕有些微发酸。
阳辉洒落,照在脑上叫人心里愈发躁闷起来。
“你怎在这?”
她又启口将话重复了便,那道飘进耳里的嗓音带着少女独有的清冽,才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闻声,他默了半瞬:“恰好路过。”
视野中,那人影一拐一拐愈渐走远。
心底升腾不耐遍遍,眼前掠过的缕缕殷红无一不叫他躁意升腾。
是以,他未多作停留。
几不犹豫的,薄唇掀动见丢下句“正要复命去”便抬脚朝着檐廊追去。而自她身侧越过之时,脚下步子忽又一顿,还是稍偏过脑袋:“晚些寻你。”
寻桃没能听个真切。待她回神之时,只望见檐廊远处拐角余留的一角暗绿衣袂。
*
晚间,夜幕繁星点缀,月轮高挂。
庭院栽种的金桂,香气浓郁,秋风裹挟而来风敛余香。
中秋方过,上京便愈发的凉。
一更天的梆子敲响,些几个宫婢还在寝殿忙碌,要给贵妃换上稍厚实的被褥。
音满与翠丫已抱着锦被入屋之时,些几个宫婢还在收拾,遭那抱着锦被的音满几番催促,婢子更是手忙脚乱。撤下床上的被褥,物什落地的啪嗒声几与之同时响起。
“怎这般不小心?”
几人面面相觑,翠丫才搁下手中的锦被,提着裙摆行至床前。
那物静躺于金砖之上,粗略大致瞧着不过半截手臂的长短,用着黛螺色的花布包裹,其状隐约可见,像是一具人形的偶人。
“这是甚物?”
音满亦凑前几步,视线落于音满拾起捻在手中的物什上,心底燃起几分好奇。
那人形物什裹得很是严实。翠丫晃着脑袋答了声不知,转而置于手里掂量一番只说是稍有些重量。此言一出音满心底疑惑更甚,她从未在寝殿见过这物什。
是以,她忙抬手催促:“快打开瞧瞧。”
“可是……”
“无事,打开瞧瞧罢,回头再包回去就是了。”翠丫心里还有些犹豫,可话方起头,便遭音满先一步开口扼断了话端。
她垂眼翻过物什解了绳结,而后摊开裹于外层的黛螺色碎花布。花布缠绕一圈又是一圈,随着层层展开那物有些微扎手,像是将个长满横刺的桩子攥在手上。
甚至,隔着花布扎着掌心的软肉。
“我来罢。”音满嫌她手脚慢在旁侧瞧得着急,弯身将物什自其手中接过,三两下扒下缠裹的花布。
“啊!”
阒静中一声惊叫乍然打破沉寂。
甚覆过窗牖外的簌簌虫鸣,连着户牖之外方步入庭院的宫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寻桃恰端着煮好的新茶入屋,闻见小姑娘那道撕心裂肺的叫声那刹,手中的茶盏都险些抛了出去。她急忙撂下食案往里屋奔去。
“怎了?”
只见翠丫和音满相互搀扶着立在一旁。
望见她时,小姑娘眼睛都红了,脸色一片蜡白,浑身都不住的打抖。抬手指着地面那堆遭花布覆盖的物什,说话都带着颤:“桃姐姐,人……人……”
她提着裙快步往前,蹲身一把揭掉了那方碎花布。
花布揭去的一刹仿佛呼吸都凝滞了。
心口咯噔了下,顷刻间,那击鼓般的心跳声便于胸腔之中激昂而起。她瞧见那尊,卧在黛螺色碎花布下的东西。
——一具,由布缝制周身扎满长针的偶人。
足有小臂的长短,双臂大剌剌的伸展着。
眼如弯月,面容似笑,嘴角高高咧起,眉毛拉得极长。身躯还裹了身藕粉色衫裙,缝制极其粗糙。
身上尽是针眼。
一枚横刺入腔的长针直穿胸膛,穿透偶人的身躯带出点点棉絮,那人甚贴心的为其染上了血红。簇簇殷红刺目,俨然一副惨状。
其中一根,直劈天灵盖没进头颅。
偶人勾起的嘴角恍似噙着一抹狰狞的笑,于脑中盘旋萦绕,心尖冒起的惶遽经久不息。顷刻间,只觉浑身温度聚散,连着指尖都凉得发颤。
寻桃调整着呼吸,才缓缓探手将那尊偶人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