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少女面容神色未改,而后,她微微地蹙了蹙眉,继而将遭他攥在手中的手猛地抽回,“你在说甚鬼话?”
“我瞧着,你是病糊涂了。”她转眸睨他,言语间的不悦不加半点掩饰。
头脑怕真是不清醒的。
没人会欢喜一个死太监。至少她不会。
语气算不得好,但自她嘴里说出来反倒正常。
宫监未回话,转眸时,见他神色恹恹,有血水再度从额角伤处蜿蜒而下,这模样煞是可怜。
“褚寻桃。”
闻他轻轻开口。
而后,袖口一沉,那道轻细的嗓音飘来,“好疼啊。”
“……”
一时间,万千话语凝滞,好似一团气不上不下的闷在胸口。
寻桃觉着气闷,终了,她双手往腰间一掐,没好气地冲他张嘴就骂:“我说叫大夫你非不要,现在晓得了,疼了,你喊我作甚?我能给你止疼不成?”
“呸!不识好歹的东西!”语毕还又瞪着他骂了句。
到底,那宫监还是蔫头耷脑。
见他这蔫巴巴的模样,她却又觉得有些过了头,是以,她瞥他一眼,“等着。”
“我给你拿药来。”
*
卯时四刻鸡啼响起之时,一道尖叫陡然撞碎了空阒。
杂役房管事林自荣死了。
五更天,将要天明,值夜的宫人才陆续的来。
先以为管事只是睡得有些沉。
直至天际泛起鱼肚白,伺候洗漱更衣的宫监端着盥洗的物什急急忙的来,敲门却无人应答,些几个宫人合力破门而入,房中一片狼藉,林自荣已然断了气。
身子都硬了。
都说他怨气颇大,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
据近身伺候的宫监所言。
房门是从里头反锁的,木门破开的一霎,是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三两个宫监当场就吐了,石砖地上摊摊血迹,有些经一夜过已然干涸。
而密闭的庑房内,除去身亡的林自荣,还有另一个身影。
刘素。
“死不瞑目啊!”
“啧啧。”
……
宫人多半是唏嘘。
思来也是,林自荣为人如何有目共睹,断也不会有人为他惋惜。
梁总管大早领着尚方司的人就急匆匆的来了。
刘素则遭人押到庭院里听候发落。
寻桃闻讯赶来时,空阔的庭院已然围了一大圈人。她弓着身挤过人潮来,终于见到了那个跪在庭院中央的宫监。
刘素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袍沾染大片鲜红。
他浑身发颤抖如筛糠,双目肿如核桃,整个人都好似憔悴了不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林公公!”
纵是喊得声嘶力竭,可梁玉眼中的嫌恶仍是分毫不减。
那宫监爬至梁玉脚下,每一步都行得颤颤巍巍,而后抖着手,扒上了眼前人的腿脚。
梁玉心底那抹嫌恶终于在那双脏污的手攀上裤腿的一霎极致放大,他全然不愿听那些说辞。这些个犯事的奴才,哪个不喊冤枉?
是以,他睨向旁侧的宫监,扯着嗓子叫道:“还愣着作何?带下去,送回尚方司处置!”
尚方司三字入耳的一霎,刘素脸都白了。
尚方司是何地?
宫中大抵无人不知。
尚方司一地,是永元十五年特地设立,用于处置犯事宫人的地方。
先帝爷在位之时,曾有宫人趁其熟睡冒死行刺,经一番调查,竟是所信任的西缉事厂办事不力闹出。先帝勃然大怒,翌日便下令收回东西厂的权力,转而设立尚方司。
初时尚方司亦只是负责查办犯事宫人等杂事,但随时间推移,久而久之,尚方司已然不再是处置宫人这般简单。
里头多得是折磨人的手段。
进了去的人,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出来的。
一瞬瞳孔骤缩,似是使出浑身解数,刘素本着自己这壮实的身躯一下挣开前来捉拿他的宫监,一时人仰马翻,便叫他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闯出那扇破旧的宫门的一瞬,他听见悠远的銮驾声响起。
不知因何,心底乍然泛起星星点点希望的火苗,那一刻幽若星火燎原,身后传来猎猎脚步声。终了,他铆足了劲儿强忍着身上的痛意迈出腿去。
*
“回头你往司制房去一趟,多做几身冬衣,哦对,秋衣也多做些,往长康宫送去。”
高坐于步辇内的皇帝语调慵懒,似是没睡醒,刘德厚在边上听,愣是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方要应话,一抹雁灰的身影忽从拐角处蹿了出来,一下扑倒在宫道中央拦了圣驾的路。
哭天抢地的,哭喊着:“万岁爷救命啊!求万岁爷给奴婢做主!”
瞧见那奴才朝这方向奔来那一刻刘德厚神经都绷到了一处,手中的拂尘险些遭抛了去,掐着兰花指惊声叫了起来:“来啊来啊!把这奴才拿下啊!切勿惊扰了圣驾!”
随行的锦衣卫忙忙上前,阵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那一瞬,刘素万念俱灰心如死灰。他自然抗不过身姿矫健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他大叫挣扎,大喊着冤枉,连着脚上的鞋都踢了出去。
这时,遭薄纱遮掩的步辇里,探出只手。
“停。”
那道略微低沉的声音乍然响起,銮驾声愈来愈近,步辇终在宫道上停下。
梁玉领着宫人自杂役房追赶而来。
都尚未顺气,见到步辇停在宫道之上时双膝都不住的打颤。刘德厚朝梁玉使了个眼色,他才提着衣摆跪下作礼问安:“奴婢罪该万死!让这等破事惊扰了万岁爷……”
连带宫人双膝一软,于宫道一侧扑腾跪了一地,纷纷作礼叩首。
刘公公倒吸了口凉气,打断提醒:“说正事!”
“昨夜杂役房死了个管事,发现时人已经咽气了,房门都是锁死的,里头除去林自荣只有这奴才了。”
说到此,刘素又是浑身一颤。
他手脚并用跪爬上前,可才往前几寸,就遭锦衣卫拦下。
“奴婢是冤枉的,奴醒来时林公公已经断气儿了!万岁爷明察秋毫,您可得给奴婢做主啊!”刘素跪趴在地周身打颤,又是将话语重复了遍,“万岁爷!定要给奴婢做主啊!”
“做主?”里头的人一顿,似是思忖。
半瞬的光景,而后,自唇间漫出一道冷笑,“呵。”
你一言我一句,赵文深听得头疼。
这时,梁玉又继续解释:“奴婢正要将这涉事奴才押回尚方司去,却叫他跑出来惊扰了圣上,真是罪该万死……”
话未说完,步辇内传来一道冷哼,“是该死。”
“这奴才从前便爱做些监守自盗的事。”
步辇之上的人徐徐呼了口气,语调仍然轻轻慢慢,忽有凉风略过,将步辇上的銮铃撞得当当作响,清脆的声音于空阔间格外明晰。
众人皆屏了呼吸,等待着天子发话。
尤是刘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得来一句:“就按你说的办。”
顷刻间如同天崩地裂。
他是万万不能进尚方司的!
“圣上明查!奴没有杀林公公!奴真的没有!就是给奴一百个水缸做胆子都不敢做出这种事!”额上汗水滑落,分不清眼中是泪是汗,他发了疯似的跪爬着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