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道君,身家还真清白可循?”宁凭舟诧异出声。
齐七郎淡淡一笑,点点头:“面圣之人,岂可不查清底细?”
“听说北地乱世之后,户籍大多逸散,寻人踪迹莫若海里捞针,”宁凭舟不由赞道,“你们大理寺当真有几分本事哩。”
齐七郎轻咳了一声,以扇掩面:“这是自然。”
“——说是要请我看戏,”宁凭舟却遥点了点远处戏楼,忽而凑近侧身,压低了声,“可否告知愚弟,今日究竟唱的哪一折?”
一缕艾栀幽香顿时扑鼻而来。
齐七郎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展开洒金折扇,轻轻摇起清风:“天机,不可泄露。”
宁凭舟也只得作罢。
闲谈间至太清池,眼前景象又豁然开朗。
午后池上龙舟竞渡暂歇、游船画舫靠岸,池畔却依然人声鼎沸、车马络绎。又有搭建的彩棚,摆摊卖饮食的、关扑的、算命的、表演百戏的,丝竹缭乱,令人应接不暇。
越过波光粼粼的太清池向东岸望去,但见四方阙台并一带赭墙环绕着一组廊榭楼阁、飞檐拱斗的宫殿,正是金池宫了。
二人登上一只小船往对岸去,船家笑道:“二位郎君正赶上时候,等再晚点御驾驾幸金池宫,这湖便不好过那边去了。”
“本来说今日有醮会能见到神医道君和那引动种种异象的仙药真容,不知怎的改成了下半晌的献药大典,还要官府发的帖子才能进金池宫去观礼——不过圣人亲临,倒也合理——据说现下一张帖子在都城已炒上十金哩。”
“二位不会便是……去献药大典的罢?!”打量着二人的衣着气度,船家突然恍然大悟,愕讶中带了些恭维道。
齐七郎微微一笑,拂了拂衣襟,露出一点金色的帖角。
这金池宫据说本是前朝行宫一隅,乃供奉以九天神女为首仙神的庙观,故修建得多有几分道家风范,并不以奢华繁复见长,也因此在多年战乱中得以保存。本朝不过稍加修缮,仍作供奉香火、祈福祭祀之用。太上皇禅位后不欲长居大内,便也在此开辟宫室静居。
但见殿宇邻水边高台而建,木楼碧瓦,远观雄壮古朴,即近又见清雅奇巧。艳阳下,整座宫室仿若笼罩在一层金鳞般的光晕之中,既是太清池水在琉璃瓦当上的流淌倒影,也是人间天子居所受天道功德庇佑,使邪祟不侵、窥探难视的祥光。
见宁凭舟驻足凝望,齐七郎也停下脚步,望着高台宫室出神了少顷。
这会儿金池宫外围已张起高高长长的幕帐,每十步便有一名腰挂金吾卫令牌的军士驻立,不时还有京兆诸府集结的巡卫列队而过,处处秩序井然,一派俨然肃静。
殿前彩茵铺地、经幡飘荡,两侧回廊、左右高低楼阁上,上至宗亲、官宦,下有富商、小吏,以及贵胄子弟、高门女眷,甚至还有许多僧道模样的人物,分立上下,挤挤挨挨。放眼望去一片峨冠博带、鲜衣丽服,宁凭舟和齐七郎混迹其中,竟也毫不起眼。
不知等了多久,庭中日晷移至未申之交时,锣鼓喧鸣,场内翘首以望的正中最高处楼阁凭栏前,终于出现了数道冠袍带履的人影。正中五明扇前、黄团盖下一人,乌纱皮弁、绛衣朱裳、腰佩金带、玉饰五色,乃是帝王朝服。远望莫约中年,面白微须、不怒自威,身量魁梧奇伟,自有一番气势。
正是人间天子。
众臣民纷纷揖礼迎驾。
楼台上便传出免拜的口谕来。
不多时,又有内侍的声音高声道:“奉圣人御令,建宁十二年重五端阳献药大典,开!”
大典伊始便是太常寺官员出列唱奏一表,其中骈四俪六、文采流畅,大意不过是‘献药大典’的缘由,以及赞颂圣人纯孝之心、上皇慈爱之情,教化天下人以天家父子为表率云云。
随后钟鼓丝竹齐鸣,殿前雅乐奏响,内司女乐、六军健儿、百戏艺人等上前献舞,或文或武、或俗或雅,皆新鲜而惊艳,宁凭舟在人群里都看得津津有味。
一时六舞俱终,将奏表投入殿中香鼎中烧化,便是告知上苍之意。
诸工人人皆得圣人放赏、喜笑颜开,一时又有圣喻,有司城内外施粥三日、官药局散药于长者。
本朝典礼仪程诸多简化节俭,这便是告一段落,御驾退回阁内宝座端坐,楼台上御帘放下,人影一阵绰绰,而后才到这“献药大典”的重头戏。
“宣道君奉药——”
礼官一声高唱,场内瞬间一静,众观礼者纷纷扭头,朝台下看去。
但见神医道君并其门下大弟子共计九人,手捧托盘,自仪门外缓缓走来。
最前头的一人,不过结着布巾,麈尾搭在臂弯,素面纱袍宽大,还真是鹤发银白、童颜红润,当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他手中托着个蒙着锦缎的方盘,身后两翅般站开的弟子,倒是头戴纱冠、各个崭新法帔。打头的青衣道人,一袭捻金错银的法袍拖曳于地,捧一支晶莹无瑕的白犀麈。其余人等,也都托着金铃、玉马、如意、宝瓶,并青铜鸾镜、水精念珠、蝉丝霞帔、象牙法冠这般奇珍异宝。
一行人珠光环绕,一路款款登上高台,俯身下拜。
“圣人功德,泽被苍生,孝达上阙,天地有感。臣幸闻得天机,配以仙方良材,修数九之功、舍半生道行,炼得灵药出世,献于明君圣主……唯愿圣人上皇福祉绵延、寿与天齐,国祚永兴、天下太平。”
道君声如玉钟,环响场内,于是观礼众宾纷纷跟着称颂盛赞。“灵药现世,此天下之幸事、万民之幸事也!”
圣人倒是安然处之,只传言免礼起身,又垂问俗家祖籍、年岁几何。
天子面前,这道君倒是老实起来,没有诌些流传在外的神仙玄道,与齐七郎前言并无多少出入。
俄而便有太医署博士二人出席上台,自报师门,道向道君请教——正是要验一验神医道君本事。
“老夫不敢,”道君诚惶诚恐,与太医切磋起医道来,却是对应如流,竟别有一番见解。又以脉、针、咒禁等科现场试之,也不见分毫露怯。
宁凭舟目力所视、看得清楚,也不由纳罕。
待二博士依依不舍地转还御前回禀,片刻,有内侍下来传喻:
“宣道君登楼觐见。”
道君一动,身后弟子也欲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