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眼前的昏暗逼仄便为之一改,却并非回到地宫入口——仰头便是一面莫约二人合抱的半透明圆镜镶嵌于高可数丈的穹顶之上,其上隐约水波荡漾、浮光掠影,映得墙上地下也是一片斑斓——原是已来到了地宫中心。
但见这一方被琉璃镜、夜明珠微微照亮的石厅约有五丈方圆。脚下青砖微微滑腻,正对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竖着一口一人肩宽的水井,散发出森森寒气和沥沥水声。各处都贴着乱七八糟的劣质符箓——以宁凭舟的眼光来看。
当地正中十几只腰高大缸环绕成一圈,簇拥着正对琉璃镜下一面等大的石砌池子。池中密密麻麻的根茎绞织,浸在薄薄一层暗红粘稠的池水中。清冷的光柱下,绽开几朵妖艳诡异的白色昙花。又有数条血丝般的藤蔓攀出池子,缠绕覆盖在周围的大缸上。
华娘子竟也已在此地汇合,此刻正站在池子前,手中捏着一柄眼生的□□,浑身都在轻微颤抖,背影中仿佛蕴藏了极大的怒意。
宁凭舟凑近跟前扫了一眼,一股稀奇的药味夹杂着一丝腥臭扑面而来,不由骇然退开半步。
只一眼他便透过荆条的缝隙看清,这铜缸内壁也爬满枝蔓,而被紧紧缠绕、浸泡在与池水一般无二的暗红“药液”里,有的尚气息微弱、有的勉强才分辨出人形,竟都是些半大少年和孩童!
袖中捏着的叶芽微有异感,宁凭舟心下一动,想到那日围观进奉天心塔时听闻的闲话,灵根,灵气?这自命神医道君的一伙到底所欲何为,又是否与修仙界中有牵连?
“以人制药,邪门歪道,与畜生无异。”华娘子转过身来,拳头紧攥。
宁凭舟深以为然地颔首,目光移向华娘子手中木柄铜尖的崭新□□,“……这是?”
“我从这迷宫中的一间小室里发现的,还有刀箭之类,不在少数。”虽是愤慨万千,华娘子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恐怕那铁匠铺,便是打造这些兵甲的地方,也是因此而被事后杀人灭口。”
“我也……”宁凭舟忙将硝石之事也分说了。
“这妖道究竟要图谋什么?”三人俱皱了眉。
“往下探走吧,”齐七郎沉声定了音,“恐怕谜底便在后头,地图上后殿的位置。”
华娘子神情沉重地回望了石厅正中几无生机的药人一眼。
半炷香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两列石室和夹在当中的一条不宽不窄的砖石过道。
过道中并无人影,尽头便可见地宫封石。一对敞口香炉设在路口,微不可察的风吹来浓重到刺鼻的乳香燃烧味。石室外边斑驳古朴,有许多新修补的痕迹。
三人看向打头唯一蒙着窗纱、透出暖融融的光来的一间。
透过门缝窗隙,但见室内点满灯烛、铺着绒毯,当地三座丹炉攒立,地下道童筛酒侍奉,三五年岁不一道人打扮的围坐在胡床上,酒香荤食的味道飘散出来。
宁凭舟定睛一看,其中便有跟上回夜探天心塔瞥见过的奉承在那“青衣上师”身边的道人衣饰一样的。
“外头是不是有些动静,可要属下去探看一二?”
“放心罢,这地下的迷宫乃前朝方术大师所建,道君入主后,又以真正方外仙师所赐阵法加固。凡人头次闯入,再难分辨方位,待迷烟入体,更将深陷幻境之中。若不服下解药,便是由我等强行唤醒,心智也将受损……呵呵,听凭摆布。”那坐在上首的道人抿了一口酒,叹了一声,道。
那提问者闻言会意地搂了搂怀中极柔顺的道童,几人于是都笑了。
“这底下可太冷太潮了,值一日岗、好似去了十日命,”其中另一人也端起酒盏,敬起酒来,“咱也是跟着道君从北地一路来的,却被安排在这看地牢,您看看何时才能调去上头几层啊?”
“这正是上师看中于你等早早入道侍奉道君身边,这看守炼药用的药人和地宫中的刀兵甲胄,非可信之人不得用也——待我禀明上师,将新炼的丹药分与你们各一粒,数九寒冬也可如怀抱火炉。”
“我等真能分得仙丹了?”几人先是激动,却转而面色多变,其中一人更是似要作呕,“究竟是人血浇出来的……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蝼蚁之命,何足可怕?”
那道人眯起眼,转而微微一笑:“道君的最后一味神丹即将炼成,如今只欠东风……待改天换地,道君、血昙大计得成,你我翻身为人上人,便是龙子龙孙之肉又有何不可享用……”
窗台下,宁凭舟和齐七郎面面相觑。
再转头一看,华娘子也早不知何时探到了过道深处,正激动地回头,朝两人招手示意快来。
见暖室内已无讯息,两人也不再窥看,一并往黑黢黢的过道里摸去。
待到近前,宁凭舟才明白华娘子的激动从何而来。
但见这紧临地宫封石、门窗都铸着粗铁栅栏的两间偌大石室里,果然全都塞满了男女,大多神色痴呆、不闹不动,挤挤挨挨地委顿在肮脏寒冷的地上。也有稍微清醒些的,见有人出现在门口,就三两抱成一团瑟缩着往角落里退,犹如菜色的面上唯有惊恐。
终是找到了这地宫囚禁“贡品”的所在。
见三人聚在牢门前一会儿,面貌不似看守折磨他们的那些道人,又有几个少年爬到近处,无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祈求渴望地看着他们。
华娘子不由红了眼眶。
这帮贼人显然过于信赖这所谓“法阵”,投入看守的人手不过几只,酒囊饭袋更好解决,所以开门放人简单。但如何带着这数十来几乎没有行动能力的童男少女离开地宫、突出天心塔重围,才是难点。
这过道中都有微弱的气息流通,显然地宫下并非死路一条,那些武器硝石想要避人耳目地藏到地下,也不可能全走天心塔上的明路,此外还要勉强维持这些“储备药人”的吃喝拉撒……而这另外的暗道会在哪……
宁凭舟沉思片刻,望向前方偌大一面牢牢堵住地道的封石,指给齐七郎。
与地宫前门一样,这面依稀可见曾经彩绘痕迹的封石,正中也竖着一道不易发觉的长长缝隙,两侧和底部青苔的剥落与划痕更是佐证。
华娘子焦急地就要前去探看。
却在这时,变故陡生。
就见地牢前的一片石砖地突然耸动起来,顷刻之间向下凹去。飞沙走石、轰然大作,站在其上的华娘子反应不及,首当其冲地被卷入大坑中。
宁凭舟也只感脚下一轻,幸而袖口被向后一拉,这才站稳了脚跟,回过头,正是齐七郎。
听得坑内传来挣扎的声响,才要俯身向下探看,又有一张铁丝光泽的大网兜头而降,两人将将才躲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其落入深坑。
“生人闯入,生人闯入!”那头的石室也在此刻爆发出尖叫。
“快取刀兵,快去摇铃喊人支援!”
“老子的甲衣放哪了?”
“捉到人,格杀勿论!”中间混杂着那道人一听便十分不悦的阴沉语调。
“你们快走——”坑下深处,传来华娘子扯着嗓子的呼声。
“不可!”宁凭舟立刻反对,听得兵刀相撞之声从身后传来,手下意识按上腰间,“要走一起走,不能留你送死。”
“跑不了都得死——放心,我有些把柄在手叫他们掂量,必能保得性命。”华娘子沙哑道。
见宁凭舟犹豫,更是急切催促:“你二人快些逃出,上报官府,前来捉拿这妖道,解救我们!”
“答应我!”
宁凭舟心口一震,竟是再无法拒绝:“——等我们。”
身后,看守的道人已经从石室中冲出,而前方,深坑后的石门还沉重地紧闭。
几息之间,齐七郎果断开口:“往回跑!”
二人戴上兜帽、掩了口鼻,虽赤手空拳,但闪展腾挪、身姿灵便,自不是这些个杂路子的能比,眨眼便突出第一重包围,沿着通道反向跑去。
出了通道,便闪身入迷宫。
迷宫地形便复杂许多,一时半会,只有一二人追至,被二人轻松联手解决。
只是上面石门开合,步履声经迷宫共振,纷沓而来,仿佛被四面八方的嘈杂包围。
显然天心塔地上的增援已至。
“戒——备——”又一道高远的哨鸣从地宫上方不知何处刺入耳膜,“阵——动——”
霎时间“地”动“山”摇,脚下石板摇晃震动不止,周围的铜墙石壁竟兀自转动升降、向外围退去。两人心有灵犀地连忙往迷宫中心方向窜去。须臾,铜缸、血池、石壁、水井,便近在眼前。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泛着寒气的四方水井,又转头对视一眼。
“赌一把?”齐七郎笑了。
宁凭舟点点头。“快!”
待第一批追兵靠近,便只看到空无一人的空旷大厅,和其中一方井台边缘滑落的最后一角衣摆。
水声窸窣,暗流翻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