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好像是怕鬼。你……”涧生放下被拨开一线的荷梗,转过身,“刚才没事吧”几字还未出口,便见阿九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起手里一把尖尖两角的紫红小巧菱实。
“这水塘里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再过些时候,就能采得芡实、莲子。我还看到了菰和蒲——这个烧汤好吃——早几个月芦苇正生芦芽,也是甜甜嫩嫩……”
正絮叨着,阿九只感挽起裤腿的膝上微微一痒,一低头,便见水下一尾银灰一摆而过,不由更加惊喜:“是鱼!”
“我来捉点鱼——”两人异口同声,又互相抬头去看对方。
“不如我们比一局罢?看谁捉的鱼最大最多。”阿九玩心大起。
涧生闻言也似有意动,只是看着阿九,又摇头不迭:“可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啦,其实没多破油皮,”阿九忙摆摆手,“不过若非涧生出手相救,阿九今日是少不得挨一顿打了。说来还未向你道谢。”说着便面向涧生正正经经拱手一礼。
涧生顿时一张脸通红起来,声音也有些局促:“哪里——他们几个人欺负阿九,我当然不能看着。”
阿九只轻轻摇头:“涧生哥哥,多谢你。”
“诶,那边就有一条!”突然眼前一亮,他连忙一指,于是就先将袖子重新挽了挽,又取出怀中的帕包,系得更紧了些贴身放好。
“那是……笔?”涧生一眼瞧见露出来的半截细狭竹杆,不由开口问。
阿九点点头:“是义塾的先生……秀才阿公给我的。这样的小物件,若是掉在水里可就难找了,好在今天没带书或纸在身上,不然就惨了。”
涧生闻言,方才胸口莫名生出的一丝堵塞顿时消散无踪,却又忍不住皱起眉:“既然……先生是知道的,你——为何不正大光明去听课呢?”
“虽是义塾,但笔墨纸砚还是要买的,爹娘又怕家里地里的活计没人做,自是不让我上学,”阿九面上并无一丝一毫的愤懑不甘,只摇着头,“秀才阿公也这么说过但——我想若是被人看到,或许会让阿公不好做。”
涧生不由地抬头望向阿九,眉宇间若有所思。
回神时,但见阿九已屏气凝神,目光注视向水面,神色里不知不觉带上了足以惊人的专注与投入。突然双手直入水下,再出时水花四溅,已多了条一拃长的鱼儿在掌心蹦跳。
“是桃花鱼啊,肉质很细嫩的。”
须臾几尾在手,阿九笑起来,转头向涧生,星眸中熠熠尚未褪去,语气里鲜少的有几分自得:“涧生哥哥,单论捕鱼,我可不一定输你呢。”
“嗯?”此话一出,涧生也被激起了些好胜心,埋头苦寻起游鱼来。
……
玩耍的时光总是飞逝,直到暮色四合、视物难清,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若是算鱼的尾数,是我的多;若是按个头比,则是涧生更胜一筹。”阿九细细清点过用来寄放收获的两盏大张荷叶,公布道。
说罢,略苦恼地伸出手看了看,又悄悄跟涧生比了比。再过几年,自己也能跟涧生哥哥个子一般高、手掌一般大了吧。
正想着,面前一股水腥气铺来,是涧生将属于他的那捧荷叶整个递了过来。
“你带这么多鱼回去,应该就不会挨责骂了吧。”他出声道。
望着面前银光闪闪的鲜鱼,再看向涧生一副认真中带着些许紧张的神情,阿九摇了摇头:“我们待会儿把鱼烤来吃罢。”
涧生闻言一愣,随即不掩饰地满面惊喜:“你不走?”
“他们只怕还在气头上。也好,至少今晚我是不想回去的。”阿九摇头,似是解释又似自语。
倒是涧生抬头望见满天依旧密布的阴云,转而踌躇起来:“今晚雨当是难停。外头过夜的话……”
分开荷叶苇丛,阿九看向淅沥雨幕中孤零零的几间庙舍。
“我们去那儿。”
这土庙不知何时由何人所建,小小的一进院落立在村头已有些年岁了。其中供奉的据说是传说中齐山上庇护一方生灵水土的神灵,算是一座山神庙。
如今生计一年比一年艰难,庙里除了年节几无供奉,更无人打理,着实可用破败来形容。风吹雨打之下院墙早坍了一半,本砌砖盖瓦的庙舍也年久失修,只剩正屋三间还算完整,却也处处斑驳脱落。
阿九便先在正殿落满了灰尘的香案前向老旧得不成样子的神塑拜了一拜,这才由涧生拉去了偏堂,二人合力很快清出一片干净的地坐下,又寻了些碎木干草生起融融的一小堆火。
安顿下来,这才有功夫抬头看。
捉鱼那会时不时被扫上一尾水花,加上方才外头淋了雨,两人的头脸都不免被打湿,尤其是涧生本就一头蓬草般的乱发,更是湿漉漉地从发梢不断往下滴水珠子,靠在火边烤了半天也不见干。
“涧生哥哥。”阿九就唤出声道。
开口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阿九也不继续作声,只从怀中取出帕包来,拿在手上解开——露出来的除了那只半旧的竹杆毛笔,裹在最中间的却是小小一把木头做的梳子——递向涧生面前。
“这是……”涧生片刻才反应过来,眼前一亮,面上似有些受宠若惊般,“给我……的吗?”
“我捡了桃木块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早看出你好像是没有——手工粗糙,你别嫌弃。”阿九点点头,见涧生懵懵的在那里也不知道接,干脆道,“我来帮你把头发梳理一下吧。”
听得带着瓮声的一声“嗯”后,阿九便笑着挪去涧生身后,执起梳子。
一握上手才发现,涧生这一头发虽乱却并不脏、虽褐也并不枯,只是又粗又浓密,里头还略微打卷,加上想来久未好好打理,这才像了杂草十分。
梳齿划过发间,似乎还能闻到淡淡桃木的香气。能察觉到涧生微微绷紧的脊背,阿九暗自忍笑。不过此外涧生着实是个听话的“客官”,顺从地垂首抬头任凭他摆弄。偶然梳至打结处,也一声不吭。
慢慢梳通后,再移向火边快快烘干。看着涧生茂密深褐的发顶,阿九心念一动,一时手痒,还分股编了发辫,一齐拢结在头顶。
侧过脸来,左顾右盼,眼前分明是个俊朗的小少年啊。
火光映照着涧生的双颊,许是盯在脸上的视线过于灼灼,他轻咳一声:“饿了么——咱们赶紧弄鱼罢。”
“是哩。”这么一说,阿九是也感觉腹内空空,料想涧生也是一样,便忙转去张罗起来。
上岸前他们已将那些小鱼放回塘里,只留下够吃的几条肥的。涧生自佩了短匕在腰间,此刻拿来削树枝、处理鱼不在话下。阿九也自告奋勇,不假他手地收拾好自己的那几条,架去了火上。
在此期间,雨打池塘的声音也越发急促激烈。夏日天地间积蓄的热气都仿佛被蒸腾起来,生不出半点风气。加上这偏堂虽无窗无门却不大,倒也不觉多冷。
从堂里望出去,越过勉强算作院落的一块荒草丛生的空地,前面是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山野,后头便是影影绰绰的一片荷塘。周遭唯有庙内一簇火焰摇曳。
夜色昏沉,阿九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
旁边传来幽幽渺渺的一声:“怕水鬼?”
一转头就看到涧生面上显而易见的逗弄之色。阿九瞪了他一眼:“敬鬼神而远之。”
说罢却又自己摇头:“不过若非那些神鬼之言,这荷塘也不会无人问津,满塘的好东西也就便宜不了我们俩了!”趁机便抬手,将一只剥好的完整菱实塞入涧生嘴里。
“唔,”脆甜水灵的滋味果然立刻充斥满口,涧生含糊不清地提醒,“鱼!”
这会儿,烤架上的鱼已经滋滋作响、冒出大量热气。这回没有调料在手边,只有他们沿途摘的一点儿野葱野姜塞进鱼腹,却也不妨碍一股子鲜鱼火炙的香味飘起来。
不时响起的“咕噜”声中,阿九来回翻动着树枝签子,等待着鱼慢慢烤透:“涧生哥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涧生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却还是茫然地摇摇头,转而问:“阿九你呢?你读书学字,是也想去考举做官吗?”
这句一脱口,涧生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的紧张。
“我将来的愿望啊,”阿九倒是不假思索,眼中一束光辉亮起来,“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食铺。有吃有住冻饿不着,安稳自足自得其乐,若能让我在意的、在意我的人也都喜乐安康就更好了,你呢——应该是好了罢!”
阿九忙不迭拿起烤得有些微黑发焦的烤鱼,晾了晾递给涧生,自己也兴致勃勃挑了一串。
“那我……,”对着一条鱼肚子咬下一口、咽下去,涧生面色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沉吟片刻,突然语调一扬,露出笑来,“那我就去给阿九当大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