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啊!
这天心塔中的弟子虽皆是一色白底云纹道袍,却也各有不同。像这些塔中侍奉的弟子,皆头戴道巾,比之外面引客的道童靛青的衣襟袖口作深一分的碧蓝。而大弟子们则多了道冠法帔,料子也是看着便名贵许多。
这据说是道君高徒的青衣道人,更是通身锦缎绫罗,其上银绣极为繁复,行走间流光溢彩、恍若仙人下凡。
宁凭舟摇摇头。仅在这点上,这道君门下倒是很有几分修仙界中的做派。
正在此时,他却只觉手腕忽的被大力一拽,整个人被带到了一旁的门洞后。反应过来时,面前正怼上一道一身利落夜行衣、面覆罩纱的高大人影。
“是我。”是一道压得极低却还是十分熟悉的声音,“有人。”
两人屏息凝声,月光自天心塔外壁上的天窗洒入,落在夹道斑驳的地面和二人身后冰冷的石墙上。
片刻脚步声过去,那人立刻摘下了面纱,臂肘却还抵在墙上,随即又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既出人意料又早有预感——面前不是齐七郎又是谁?
宁凭舟一挑眉:“这句话应该我问齐店主罢?”
但见眼前的齐七郎就清咳了一声:“其实……”
他沉吸了一口气,似乎迟疑半晌,伸手从襟里摸出一样物事。
宁凭舟看向眼前一面刻着“大理寺断刑部京兆卫地字十九”字样、盖了戳的巴掌大油漆桐木牌。
“实不相瞒,”顿了顿,齐七郎正了色,“齐某身为兴国子民,又身在京畿,自然要为身边治安贡献一点微薄之力。机缘巧合之下,遂加入了大理寺辖下负责破案断案的断刑部为一密探,领协同勘察民间情舆之职。”
“此番便是因此前京城发生数件命案,人手不足,这才由我奉命暗探牵涉其中的天心塔,故而借寺庙厨役之身份混入便宜行事。因此身份机密,之前才一直未敢告知宁贤弟……”
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是不躲不闪。
听得这洋洋洒洒一段,又看不出面前之人半点心虚之态,宁凭舟面带狐疑,半晌才道:
“我暂且信着罢。”
“那贤弟……”齐七郎忙道。
“七郎兄……深藏不露啊。”宁凭舟眼帘微垂,目光落在齐七郎仍圈握住他护腕的那只手掌上——这力道里颇藏着几分武人内功,以自己如今的细胳膊细腿,不动用内力,竟是一点也挣脱不动。
齐七郎闻言忙不迭松开手退后一步,听出宁凭舟话中的意味深长,抿了抿唇角,有些讪讪地,语气却是如常:“贤弟莫高看我,三脚猫的功夫,仅限防身罢了。”
从“禁锢”中脱身,宁凭舟揉了揉手腕、掸了掸衣裳,便抽出腰间别着的一节短藜,三下两下扭成一条长杖,也不管齐七郎如何,就沿着这条夹道,边走边以杖为尺丈量起来。
“贤弟……”齐七郎自顾自跟上来,眼中便是一亮,恍然道,“你是在算间距?”
“白日不好靠近算不出来,现在看来,这上面定有不对外的空间在。”宁凭舟暗自叹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回应了他。
“只是无论暗门还是暗道,该如何找呢?”抬头看向头顶的石壁,又仿佛自语。
“我知道。”
闻声,宁凭舟不由惊讶转头。
“今日来送午饭时我恰探查到,否则也不会今夜潜进来了。”齐七郎面上霎时雨霁云开,“跟我来。”
……
“举凡塔者,易守难攻、易进难出。”边爬楼梯、齐七郎边道,两双靴子踩在木板上,都未留下任何痕迹,“不过要想守好一座塔,需要的人力物力也极多,怪不得他们如此急切在京畿招收门徒。”
说话间推开隐藏的石门,眼前果然是一方狭长的密室。塔外的凉风从石壁上方洞开的天窗中窜进来,正中一整面的铁栅栏将房间一切为二。室中十分空旷,乍见只一道白衣身影倚坐在铁栏边,就着高处落下来的光线,专注地将一条条扯开的丝绸结成长绳。
一回头,果然是当日见到的那名白衣少女。她面上略有疲态,却并无什么外伤,见两个打扮不同于天心塔弟子的人进来,顿时面露警惕:
“你们是谁?”
“某等是来救你的,”瞥了齐七郎一眼,宁凭舟率先缓了语气慢慢上前,又看向除了女子之外空落落的牢房,“其他人呢?”
女子盯着二人看了片刻,目光逐渐恍然:“是你们。”
“进了金身寺后,那些充作道童的孩子就不与我们同路,”她摇摇头,“而那一车与我年纪相仿的小郎君娘子,有的被直接领去了楼上道君弟子的居室,有跟我一样反抗的同被关到这间石室。只不过其他人昨日也已被带走,我亦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等等,”齐七郎却突然低声开口,与宁凭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同屏气退到暗门边。
随即,石门便被人再次转开。
不过是瞬息之间,宁凭舟一掌劈下,看似蜻蜓点水,那走进来的弟子却一声也没叫出地摇摇晃晃晕了下去,落地前又被齐七郎托住,这才无声无息地平放在地上,而手中的烛台,也宁凭舟稳稳地端在了手中。
一抬头,两人默契地对视,有一些不好意思似的瞥开。
“这塔中的值夜巡逻,每过一炷香的时间皆要到到固定的地点燃香报备,他们很快便会有所察觉。”这一切被白衣女尽收眼底,她面色分毫未变,只起身开口。
“这不难,”齐七郎便上前,从怀中摸出一根铁丝,绕了绕、摆弄起栅栏上挂着的玄铁大锁来。
宁凭舟于是则转身目光扫过整个石室,寻找着三个人全身而退的思路。
“从这里走。”那玄铁锁看着厚重,机巧却显然不复杂,三两下便被一分为二,拴在铁门上的索链也应声落下。那女子就指了指外壁的天窗,趁着开锁的功夫利索地扒下了晕倒弟子身上的外袍,系在完工大半的丝绳一端,比划了一下,随即将其卡在窗棂的缝隙,一手缠住一端,借力翻出了窗户,一跃不见。
宁凭舟和齐七郎忙推门跟过去,往外一探,这才恍然。原来这窗外底下六尺便是一排琉璃瓦,虽只有不到一尺宽,却也足够人落脚,若有些武功,飞檐走壁也未尝不可。
齐七郎便先蹬墙而上,翻了过去,一回头才要伸手,宁凭舟也已如轻灵的燕子般稳稳落到他身边。
天心塔地三重飞檐离地面已有近三丈高,攀住窗边凸起的雕纹远眺,视野极为开阔。塔前围起的幕障、其外静谧非常的金身寺各处屋宇,远处的京郊村落乃至遥遥立于淡雾中的凤鸣京城,尽收眼底。
深夜高处的飒风吹动鬓发衣襟,两人视线交汇,宁凭舟回以淡淡一笑。
“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