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简单了。”面前人仿佛是呼出一口气,脸上浮现起轻松的笑来。
“大兴初立,前百年乱世动荡,百姓十有八九四处流亡,田地弃耕、户主离乡,如今朝廷推行归田垦荒,即便丢失路引,只要能证明自己非是盗匪之流、有人作保,便可在尚有荒地的村中落户……税赋上也多有减免,因此,在本村入籍倒是不难。”他徐徐道来,“巧了,我正好也有事要去里正家一趟,明日便带宁兄一道去问问如何?”
“这……”宁凭舟有些犹豫,“怕是耽误了齐店主开铺子。”
“卖茶水点心有樟哥儿他们几个便够了。就当是回报你今日替小店解围,以及赔罪我不慎之过,”这回齐店主只是坚持道。
“实不相瞒,我开这小铺,赚钱倒是其次,寻觅宁兄这般知味之人才是本心。如今遇上凭舟兄你,若你能定居在此,使我平日有话可谈,苦闷消解,倒是长久的乐事……”
连宁凭舟都能感觉到,齐店主此话诚恳非假,心中竟也涌出些莫名的意动——倒是忽略了他更进一步的称呼,只再三拱手致谢:“那宁某先在此谢过齐店主了。”
“如此今晚便委屈凭舟兄在此将就一晚吧——我去前头铺子里休息,那边也有火。”回应他的是齐店主随意的摆手,“以后也是一村人了。”
“……”宁凭舟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被绕进去了,但也只能盛情难却。
“一村人……”
打坐入定前,他喃喃自语。
……
——
第二日,果然一大早,宁凭舟刚刚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齐店主便敲开门送来了朝食。
一同坐在炕桌前用过回到人间后第一顿朝食——温热的红糖粥、茶叶蛋和火腿夹笋片,宁凭舟悄悄从芥子囊中取出些银块,一路前往里正家。
“宁小郎君祖上便是我村人?”年过半百的里正翻动着村志,疑问道。
“在下年少时便离家讨生活,学了些拳脚,只是也落下了一身伤病,”宁凭舟拱手答道,“如今意图落叶归根,但回来连当年家屋都看不到了……若非齐店主收留,我还不知要餐风露宿多久。”
“老夫想想……新朝初立不过百年,这些年清溪村人口变化极大,老夫一家也是二十年前搬迁来的,我记得——找到了,确实有一宗姓宁的人家,不过十五年前阖家都搬走了,去哪里也没有说。”
里正抬起头,打量了宁凭舟好几眼,“老夫看小郎君年轻,难道五岁时便……”
宁凭舟倒是没想到真有这样一宗人家,天下姓宁的何其之多,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当年村中人的后嗣,因此面色不变:“习武之人看着不显年纪,我今年已……二十又五了。”
“凭舟兄已经二十又五?”正端坐在一旁啜饮待客茶的齐店主闻言,抬头插话进来,“那这样说,我叫凭舟兄倒是不对,应当唤你宁贤弟了。”
“你明年才至而立,是十年前来的咱们清溪村,”里正看着年事已高,却对村里每一户都如数家珍,“说起来,老夫记得你祖上也本是村里人吧?这倒是巧了。”
就见齐店主笑着点头:“正是,白老好记性。”
他祖上也是清溪村人人?宁凭舟忍不住看了重又低下头去的齐店主一眼。
里正却已将话题转回他身上:“宁小郎君会拳脚,是习武之人?做的是——镖行?”
“算是,”宁凭舟想了想自己做修士时的经历之一,顺水推舟应下了这个“猜测”,“不过如今伤病在身,勉强也就打得过个偷儿吧。”
“宁壮士……看着着实不像武行出身。”
“既然索性决定退了下来,倒不必总作江湖打扮了。”
宁凭舟临时打着腹稿的时候,里正此刻心里也补出了个故事:这孩子也是可怜,想来是被族亲当年弃出家门的,不然怎不等孩子回来就全家走了不留点口信,说不定是父母双亡被叔婶卖掉一类。唉,幸而如今朝廷清明,天下安定,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啊。
这样想着,里正看向宁凭舟的神情越发慈爱:“我们清溪村民风淳朴,少有偷盗之事,便是真有外人来犯,咱们村也是守望相助,这宁小郎君倒是可以放心。听闻你昨日帮晚……咳咳齐店主驱走了他铺子中闹事的无赖,又有他作保,就这一点,老夫信你的人品。”
“如今村里落户两百又五十,良田荒地共有百顷之数,若是想要赁田,那要与村民田有余者商议,若是想要垦荒也可。”里正继续道。
宁凭舟听得仔细:“我如今身子不便,说起来,也只能赁或买耕好的田了。”
“此事村中早有规章,小郎君按着来办便是。”说着,里正终于从箱笼里翻出了舆图,摊开来,指着上面阡陌交通的各种图样朱注道,“宅基的话,村中还剩下的倒也不少。不过田地买起来不便宜,不知小郎君手上银钱可够?”
想到芥子囊里修仙界用不出去的银子,宁凭舟忙应道:“这还请您放心,若非如此,凭舟只怕也不敢归乡。”
“那这儿,这,还有这都挺适合,”里正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于是对着村中的空地如数家珍起来,“尤其这边,”他指向舆图右上方,“虽说位置有些偏、周围人家少了些,但走不远便是村里最大的一片水田所在,中间又空出了十来亩的荒地,其中至少三四亩是中上等的,耕种也方便。”
看了看位置,宁凭舟也有些意动。
“白老,齐某也想买一块地,不知这旁边这块地作价几何?”齐店主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伸手指向其中一块地基,出声问道,正是方才里正指给宁凭舟看的那一片紧挨着的另一块差不多大的地皮。
“怎么?”里正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之前谁劝都不买地,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齐店主但笑不言。
里正就絮絮起来:“要我说你确实早该买房场起房子了,你现下住的那几间屋实在太老了些,据说前朝的时候就立在那里了,总修修补补也不是事儿——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孩儿都能下地了,你连个媳妇都没有,怪伶仃的!”
“白老快莫取笑我了,”齐店主这才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似有些微微发热,方正了色,指向宅地图上的色块线条,道,“一则,食铺那边虽然开店方便,到底只有几间偏房可以住人,也都年久失修了,这两年越发不便。且临近官道,夜间不时有车马经过,十分扰眠。”
他笑意吟吟地:“二则,这处虽离村里远了点,却有一条小径直达店铺,并不妨碍每日开店来回。从前是太空旷了,但若宁贤弟也落居此处,倒不至于没有邻居相互扶持不是?”
“三则,我这也是攒够了钱,好一次起个好的,不然哪有媳妇愿意跟我啊?”
“促狭!”里正佯怒一句,语气里却全然是对后生晚辈的关心。
听他二人不带任何机锋的随性言语,宁凭舟不知是不是被这已许久不曾亲历的氛围感染,竟也忍不住嘴角带上了笑意。
村中看着人情味颇足,但办起事来却并不慢。
“村东北房场四分九,凤鸣山下中等荒地十亩,”用了这么多年玉简,宁凭舟再一次拿起纸,学着齐店主,细细将契书内容看过,又一眼瞥见他手中的另一张,“齐……村东北房场六分三,……”倒是没买田地。
收回目光,宁凭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转头奉上定金:“多谢白老,来得匆忙未备下礼品,多出来的钱权添作茶钱罢。”
这下,里正看着宁凭舟越发满意,拍板道:“今日太晚,明日一早,你们俩在村口随老夫一起去县衙。”
“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里正摆摆手,突然想起来,“对了,打地基、起屋子也要一些时日,不知宁小郎这段时日住在哪儿?”
宁凭舟正要张口,便听得身边人已然带笑出声:“住齐某这儿啊,铺子里空屋子多,是吧?”
宁凭舟哑然,这“理直气壮”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凭修士的直觉,怎么就觉得你这个人动机不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