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已经伴随他多年,从开始的将屋子整成蒸笼到现在只是多穿几件衣服,风间柊自认已经习惯了。
时间会将大海化为沙漠,也会将美酒酿的更加醇香。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成习惯,有些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的。
例如自始至终阴魂不散的万物之罪。
风间柊缓慢闭上眼,抬手卸下眼镜。
他鼻翼微动,空中雨后草木的清香和潮湿闷热最先传来,接着是若隐若现混杂血腥的樱花香,更远处则是泥土气息。自然的气息短暂停留几秒,就被恶的味道所盖过。
炎炎夏日曝晒七天的尸体,海滩上瞪圆眼搁浅的鱼,尘封百年的木乃伊;腐烂的鸡蛋,堆积的垃圾,下水道的污水;凌乱的旧屋,厚厚的尘埃,阴湿处的蘑菇……
种种气味一同袭来,你很难找出一个准确的词去形容这股味道,但却能肯定世上再没有比它恶心的东西。
风间柊屏住呼吸,恶臭味依旧袭来。从皮肤,眼睛,再到五脏六腑。他早已分不清气味的来源,也不知气味如何传进他的身体,只感到大脑机械而被动的接受并转录成他能感知到的东西。
这东西他是极其熟悉的,来源万物灵魂深处,罪恶的味道。
与恶臭携手而来的,是占据大脑的嘈杂的低声碎语。
吵,太吵了。
「死——」
「他为什么不去死啊!」
「……想杀了她」
「这女人长得还挺好看,好想把她——」
「继承人只能有一个,他还是残了顺眼点」
……
风间柊身边没有人,房屋旁没有人,十米之内没有人。远处倒是人群集聚,可也没人明目张胆说出这些最罪恶的话语。
没有人,没人说话,有人在叫,有人在笑。
那些声音源源不断的传来,风间柊的大脑好似变成中转站,嘈杂纷扰的声音一拥而上,交织一起,如刀割,如火烧,令人痛苦不堪。
如果的场静司能够闻到这种味道,听到这些声音,想必他就不会将最后一句话说出。
万千世界嘈杂不安,万物生灵丑陋不堪。风间柊看不见清风明月,看不清美人皮肉,他直视生命的灵魂;他听不进甜言蜜语,听不懂表面客套,他倾听生命的罪恶。
灵魂之色,灵魂之音,灵魂之罪。
灵魂缠绕着风间柊,从下往上攀岩。绕住他的腿,从此他无法自由行走;缠住他的手,从此他无法随心绘画;扼住他的脖子,从此他无法肆意呼吸;遮住他的双眼,从此他无法看清世界。
活到现在的风间柊,是由罪恶构成的傀儡,他身不由己,苦不堪言。曾经熠熠生辉的灵魂早就黯淡无光。
而在这片他沉溺的罪恶的海洋中,五条悟出现了。
他是月光,是云霞,是深秋的霜,是初冬的雪。他携带着风,肆无忌惮的闯进这片海洋,从此万物静籁,风止浪停,云散光出。
深海里,高压,低温,无光。器官在哭泣,身体破旧不堪,发出报废的呜呜声。黑暗,窒息,孤独。
风间柊在这片海中沉溺数十年,他双眼无神,满目呆滞,苍白的脸,无色的唇,死寂的灵魂。
直到名为“五条悟”的人出现,从此这片海拥有了光。
太阳普照万物,却照不进深海。深海是没有光的,太阳不是风间柊的光。但五条悟是。他是罪恶海洋的审判,给予它死亡或存活。
风间柊甘愿接受审判,死或者活对他来说早已没有意义。自五条悟出现的那一刻,他的意义就是注视着他,哪怕是死亡也无法转移他的视线。
那如冰蓝海水般澄澈而冷冽的,是深海之中所望的天。
世界的纷杂在五条悟的身边骤然消停,风柔情,拂过他的面容又不忍吵醒他。浑浊不堪的色彩在遇到五条悟时化成纯清,丑陋不堪的恶意化作瑟瑟秋风,只留下怅惘与秋意。
在风间柊短暂的二十八年人生中,他第一次遇到如此纯粹任性的灵魂。
曾经许下的诺言如何,麻烦纷至沓来又如何,风间柊早已抛弃一切。
他不怕麻烦,哪怕听得懂的场静司的未尽之语,却也没法接受友人的好心。风间柊绝不会放弃追逐光,正如画家追寻着美就生死置之度外。
当风间柊再次睁眼,银色的流光在眼眸中淌动。漆黑的印记慢慢爬上他的脖颈,遮住他的半边脸。此时此刻,他卸下伪装,冷淡的眼皮下永远有着暗藏的嘲讽,遍布的花纹般的印记点缀上禁忌,添上一点妖异。
他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本装订书,扉页上写着《做好普通人的一百零八招》。银瞳久久盯着这本书,眼神复杂,蕴含着深重的悲哀,和主人本身都没注意到的一点释然。
银色的光在他的纤细睫尖轻巧流淌,使得面上勾勒的一丝微笑看起来像一声微末的叹息。
待到远处声音渐渐减弱,房间“咚”的下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