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天似乎不错,建木唾手可得般立在那里;工造司亦可,新鲜器物多,可作猫爬架……
她走了。
察觉幻胧远去,景元刘海下的眉眼严肃片刻,随后,被少年人和十王司众位围在中心的他似乎不再警惕,露出平时无二的笑容,让人们跟着放松下来,叽叽喳喳说这次岁阳出逃闹出的麻烦来。
“还是要请将军出马了。”星核精自来熟的拉着他的胳膊扭来扭去,尚且对『将军』名头顾忌的同伴们很是震惊。
待少年人们走远,将军放下文书,想着这次或许能从十王司手里挖出些限制岁阳的手段。
关于幻胧复返罗浮一事,他有个奇异的猜想。
5
那个试图向罗浮将军宣战的同族叫“浮烟”。
幻胧对少年人们的试炼没有任何兴趣,直到判官体内的岁阳揭露自己的目的,邀战罗浮将军。
一个试图同绝灭大君抢夺对手、破坏罗浮秩序的家伙,胆子倒是不小。
既然如此……
在浮烟的要求下,十王司的人离的不近,唯有景元站在可以对话的位置上,阴冷黑暗的氛围也给了她极佳的潜入条件。
趁景元背过身去,幻胧悄然覆上判官的躯壳,曾燎天的强悍生命到底已经分裂,它叫嚣的碎片惊愕地被幻胧锁进□□内部。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代替这个可怜的、无知的碎片站在景元身边,捕食着空气中悲伤的气味。
幻胧轻轻嗅了嗅,用一个生理允许的角度抬头看着将军。和狐人的躯体感官不同,天人没有那么灵敏的听觉、嗅觉,也没有敏捷的速度,所以这个动作她做的有点慢。
有些新鲜。她想。能灵活运用这幅沉重的躯壳,景元的确如同狸奴这个种族。
“我相信彦卿。”似乎平复了情绪,景元面色如常的回身,眼底不带笑意“那么,浮烟呢。”
“我的信任恐怕对他无用吧,神策将军。”
幻胧意识到了他的双关。
氛围短暂凝滞片刻,紧接着神君显现,星火之精极速从小判官体内抽离,正牌浮烟如溺水获救的孩子般喘息,扑倒在认定的“宿敌”怀中,丢脸的获得了些安全感。
它是什么?为何我毫无还手之力?
“动手!”他听景元下令“封住幻胧的行动!”
“是,将军。”
这,这就是绝灭大君吗,竟是我的同族。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捕食者颤抖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那么,传闻在建木处战胜她的罗浮将军,如今又是何等强悍?
如果有机会的话……如果能见识的话——
青黑交织的阵法里,他眼瞳中倒映灿烂的神君拔地而起。
猫学会了其他游戏。
脱离有形之体,幻胧轻哼着无人听懂的歌谣,摇曳在树影斑驳中。
忌惮着她在其他洞天为祸,景元先是排除众多洞天、确认大致范围,随后以自身为饵,借浮烟的作乱,使她驻足这处洞天。知晓洞天封锁对岁阳无用,他想着近期捕获岁阳的经验,令十王司预先布下限制岁阳的阵法。
被抓住了……虽然是能够挣脱的强度,倒也不意外,不如说,自从返还罗浮、靠近景元开始,她就期待这一天了。
尽管阳间阴界互不干扰,但说到底还是有求于神策将军,十王司来此捕获岁阳的并不都是炫耀出尘地位的愣头青,见眼下将军并未做出指示,便无人打断这场交谈,只谨慎的维持阵法,原地待命。
驭空司舵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瞳仁中灼烧着愤恨的烈焰,却并未轻举妄动。雪衣判官想起,她似乎是受过岁阳影响,今日清晨才得了空,前来祭奠同伴。
“请问这位判官,将军可曾受伤?”司舵开口,难得没有依照社交礼仪注视被问话的人,视线锁定在阵法中心的火光中。
好在雪衣并不介意:“一切顺利,将军未曾让绝灭大君近身。”
狐人似乎放下心来,不再说话。
联盟没有能杀死岁阳的手段,于是如今的幻胧也并不太抗拒。
“景元,看那小狐狸的眼神,你如果留着我,可就是在和她们作对了——或者,你希望我对此产生愧疚吗?”
“从我身上带下来的特质,会让你产生这种情绪吗。”将军双臂环抱,俯视这位联盟的大敌,从这个角度,幻胧能瞧见他甚少示人的全部面貌,金色的双眸不辨悲喜“不必多费口舌了,幻胧,一切交由联盟定夺。”
星火似乎愉悦的闪了闪:“不如猜一猜……你究竟改变了什么。”
他们长久地对峙着。
无人认为慵懒的景元当真手无缚鸡之力,也无人认为陷阱中的幻胧毫无还手之法。
过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幻胧终于又开口了,带着些许厌倦:“联盟不会拿一个神策来赌我是否会被同化……但这样不好吗?我会爱你所爱,恨你所恨。”
“用一个绝灭大君的方式。”景元平静道。
幻胧『瞧』着他,忽然发出阵阵笑声,妖冶的,如幻的。
然而联盟真的会拒绝一个送上门来的令使吗?
“我可以申请把你丢进造化烘炉。”而神策也不太介意做些违规的操作。
幻胧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循循善诱了,她的灵火明灭交替:“不想赌一把?如果你顺利将我同化,联盟将拥有一个绝灭大君,失去一个大敌。而我如果成功,似乎你也已有继承人,罗浮也不过更替下首领,比起匆匆上任,还是寻个理由平稳落地更为妥当。如何?”
将军似乎终于正眼瞧她这个罪魁祸首,幻胧也终于在正面看见他的两只眼睛,他似乎发出不符合往日作风的嗤笑:“你已经出现在这里了。”
他不必赌。
6
联盟派人来了。
要幻胧说,这效率的确说不上高。
他们在怀疑。岁阳洞识人心,何况是她这样遍历世间的个体。尽管来的二位将军看似信任景元,却对罗浮的说辞并未全然信服,只是眼下有更为紧要的任务,略过不提罢了。
不要去帮罗浮。幻胧对自己说。来到这艘仙舟已经是理智的极限了,如今三位令使齐聚,她的处境更加危险,莫要再多生事端。
景元给予她的烙印比想象中强,即便只是短短数十秒的接触,也改变了岁阳的爱恨——顺便罗浮确实刻在他的灵魂里,即使曾经的幻胧该对这里恨得牙痒痒,然而那些狂乱的恨意与对建木的渴望通通被那深刻的爱覆盖了。
联盟不相信景元的本事,疑虑他如何让罗浮在绝灭大君入侵的时候全身而退。
如果是从前的幻胧,听了这种事绝对会笑出声来。
现在——幻胧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的想重现入侵建木的过程,而这一切并非为了夺取建木,仅仅只是为了向联盟证明罗浮的清白。
……
原来如此。她还算乐观的想。尽管对罗浮的爱烙印在自己体内,然而自己的手段却与那位将军有天壤之别。
出于『爱』的目的葬送一切的事,她漫长的生命里也瞧见许多了,究竟会是再现“饮月之乱”,还是让联盟多个燧皇,犹未可知。
至于他带来的爱恨于罗浮究竟是喜是忧,姑且轮不到她来操心。
依稀存在的、或许是『本性』的事物令幻胧有些幸灾乐祸。
7
岁阳不死不灭,依据常理,不该诞生出畏惧死亡的个体。
时间久了,与幻胧对弈数次后,景元不禁生出这样的困惑。
她最初所附体的,是否正是那样恐惧死亡、渴望长生的单薄灵魂?或许那个施加最初底色的人并不出色,甚至是平庸的、懦弱的、胆小的,然而岁阳漫长生命竟然被这样的底色刻上钢印,以至于寰宇无数文明被这恐惧消亡的绝灭大君毁灭。
又或者,生灵本能即为求生,是无数被附体过得、或灿烂或低迷的生魂塑造了这一切,包括对有形躯壳的追求——毕竟谁会想死呢?
这样想来,她变化的契机也许的确来自于自己。景元复盘着那时的心态,揣测一切改变她的因素。自己的继任者已安排齐全,背后是持明的繁衍地,是栖息罗浮万千百姓的洞天,是宁死也万万不可退一步的。
因此幻胧不再畏惧死亡,因此幻胧重视罗浮、去而复返。
然而一切经过旁人已不得而知,唯有幻胧知晓自己诞生以来的改变。
景元走着,想着,逐渐登上丹鼎司洞天最高的层楼。
将军负手立在高处,朝向深海,朝向建木,风带起他的披风,拂过他的发丝,吻过他的眼睛,隐约带着纯青炉火的色彩。
将军巍然不动,如同山岳。
“我忽然有些好奇。”
山岳发出难辨悲喜的声音,情感如地下涌动的泉水般隐秘而深远。
“最初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幻胧在他面前现身——以他的形态。
联盟最终还是决定锁住她,令她为罗浮所用。
她、他,又或是它,凑近景元的脸,仔细用人的感官描摹他的表情,星火之精吞食着他的情感,恍然发笑,用『他』不知何时的声音问道:“你是在为你的敌人悲哀吗,为了岁阳?景元。”
“尽管岁阳受生灵影响,但星火亦有灵智——人类难道就能躲开旁人影响吗?”
如此可笑的『求生』是火焰的本意吗?
如此坚定的『向死』是生灵的初心吗?
将军与『她』对视良久,轻笑。
视线透过『她』,透过也许是『自己』的灵体,透过山川古海建木擎天,透过曾行过的无数岁月——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