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第一个周六,檀春接到电话,金厂长去世了。
兰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哭哑了嗓子,听起来一下老了很多。檀春在电话这头也忍不住落泪,劝兰姐保重身体。
两人少年夫妻,兰姐,本名杨兰,跟金广林青梅竹马,一个院子长大。金广林十六岁参军,每年回家一趟,都会收下杨兰亲手绣的香囊,春天装着将落的桃花,夏天包裹着折成纸鹤的荷叶,秋天满满一捧晒干的桂花,冬天是用腊梅浸香的雪花十字绣。
二十二岁时金广林退伍,迎娶十八岁的杨兰,再就是一起走过的四十年风雨。
金广林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昏迷不醒,直到某一天突然睁开眼,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趴在病床边小憩的杨兰的脸,却没有说一个字。
然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檀辰给止不住落泪的檀春递来纸巾,等她挂断电话,大概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金厂长昨天晚上去世了,”檀春勉强镇静下来,“兰姐后面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檀辰不知道说什么,静了片刻,去给檀春倒了杯热茶。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金厂长,印象很深刻,因为他带了个自己从未见过的机器。
檀辰开口道,“后面我跟小望可以每年去看望她。”
檀春欣慰地点点头,“应该的,这些年他们帮衬了我们太多。”
檀辰陪她在客厅呆了一会,等到檀春回房间休息,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张望进入初三后每晚上补习班,直到九点才能回家,檀辰突然拥有了很多夜晚独处的时光。
他莫名由金广林和杨兰想到爱情和婚姻这两个词。印象中厂长夫妻总是和气美满的,绝对的默契,绝对的互相支持。他听说了因为杨兰身体不好,金广林一直坚决不要孩子,同时非常严厉地斥责了所有说闲话的亲友,甚者直接断交,也听说了金广林住院以后看似娇弱的杨兰如何每天在工厂和医院间奔走,追回每一笔货款,不拖欠厂里的一分工资。
两人像是共筑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任凭雨打风吹,总能全心全意地庇护着对方。
人类一定需要这样的关系吗,檀辰心想,但是生命何其脆弱,如果从未拥有,是否就也永远不用担心这碉堡因为一方的离开——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带来的坍塌?
檀辰不知道自己的思路如何走到这一步,接着就得出结论,即最好远离这样的人和关系。
他对于这个结论其实也不是很满意,感觉心里有点堵,直到张望回家,像只金毛一样摇着尾巴就驱散了这个阴郁的气氛。
“哥!”张望无比兴奋地一把揽住他,“今天开学考我感觉能进前十!都是做过的题!”
檀辰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同时例行公事般表达了对弟弟的肯定,“不错,再接再厉。”
张望注意到了他的躲避,但没当回事,得寸进尺地又揽了一下,在檀辰来得及作出反应前迅速脱身,喊着好饿就去厨房给自己加餐了。
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非常容易饿,于是檀春每天都在厨房备好了包子馒头,方便哥俩晚上自行加餐。
马无夜草不肥,檀春如是说。
张望一口气吃了六个,感觉终于抚慰了饥饿的胃,接着去洗澡了。
感觉张望这样的正常开朗的男孩子应该会很容易进入爱情和婚姻,檀辰的脑回路被打岔后漫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本的支路,不幸分手可能会大哭一场,有幸结婚了可能就携手几十年,然后两人谁先去世了,另一个就会打电话哭着通知自己。
自己也不一定还活着,檀辰给自己想笑了,现在也才十几岁,已经觉得很漫长了,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那么怕死,追求长寿,如果人类无法避免死亡的结局,或早或晚,在时间的长河中看又有什么区别呢?
算了,不想了,檀辰伸了个懒腰,拉伸了一下肩颈,不如想想什么时候复工恢复收入……汪如海的新店如计划落地,正是初期缺人的时候,早上刚联系了檀辰,希望他能帮自己选品和运营打打下手。
檀辰看出来他是有意带带自己,欣然接受这个安排,高二的新课他基本在假期自学过一遍,上课时跟着老师巩固,等到高三冲刺再减少兼职的时间也不迟。
檀辰并没有对自己的高考有多高期望,他一心想着就业,创业,尤其看了一圈觉得这行整体学历并不高,小学毕业的都大有人在。结果这个想法刚一萌芽就被汪如海罕见地臭骂一顿外加冷嘲热讽,说小孩终究是小孩,见了点世面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眼界太小,井底之蛙。
檀辰第一次见汪如海发那么大火,脸黑得像家里烧了十年的锅底,自动过滤了他那些无意义地嘲讽,听进了核心思想,觉得还是要端正心态,退一万步说同样是毕业做生意,好学校的同学可能毕业后更有合作潜力。
汪如海原本听他这么说感到极其失望,结果看檀辰转头就像突然提出这个设想一样又突然开始好好学习了,便当是小孩子玩笑话,又想到檀辰从小就赚钱养家,家里一老一小谁也没能真正管教到他,长成今天这个样子算是不错了,又心下一软,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话有点重。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虽然檀辰看着是一点没被泼到。
于是汪老板又想方设法给檀辰派了个小活,发点工资,就当自己助学了。
结果没想到檀辰在适应了一个月后上手相当快,不仅能达成跟全职员工差不多的效率,甚至还总结了自己的一套方法论,把流程中容易报错的部分全部汇总出来,并大公无私地奉献给了所有人。
汪老板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感叹真是天资过人,大手一挥额外发了笔奖金。
檀辰礼貌地说谢谢,也没推辞,收下走人。
汪如海看他头也不回带上门,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
论私心他是很想把檀辰留下来给自己打工的,读什么大学,毕业了还不是给别的老板打工……但是他深知檀辰这样的天赋和心智,不是自己的这个小破庙留得下的,不如做个人情。
檀辰倒是对汪如海这么些心思毫无意识,每天三点一线,学校办公室和家。原本他是不需要天天去办公室的,奈何家里没有电脑确实不是很方便。汪如海提过送他一台电脑,檀辰一方面是觉得太贵重,另一方面确实也想跟汪老板划清界限。
倒不是汪如海的问题,只是他习惯了跟所有人划清界限。
可能除了张望。
虽说张望作为“自己人”原本边界就比其他人更为模糊,但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只是最近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格外喜欢跟自己挨得很近,动辄搂搂抱抱,像一个粘人的大型犬。
甚至有时候距离近到迟钝如檀辰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气息,这着实太近了。
但据檀辰的观察,张望应该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因为兴奋了开心了难过了无聊了……就自然而然贴了过来,以至于他也没法以一个明确的由头禁止他的越界,只能勉强闪躲或者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抽身。
效果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久而久之檀辰干脆随他去了。
大型犬是这样,暴冲起来根本拉不住。
秋去冬来,就在檀辰感觉一些都步入正轨时,檀春出事了。
这两年檀春不用看店后白天都是在家或者去楼下小卖部聊天择菜织毛衣,大家都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可偏偏这天在自己家里,她突然就摔了一跤,爬不起来。
檀春只感觉眼前一黑,下一秒趴倒在地,腿上传来针刺般的剧痛,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窒息了近一分钟,直到稍微缓过神,才能勉强往电话的方向爬去,每挪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没几下甚至全身都被汗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