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云靖上前。
玉牌稳稳落进他掌心,同时,灵秋被他拉到身后。
屋内落针可闻,几人如被定格了般,屏住呼吸。
目光交汇处,熟睡中的阿紫发出一声嘤咛。
与此同时,阿芙缓缓起身。
她的视线直直盯着面前的几人,眼神却很空洞。
仿佛被什么牵引着,阿芙赤足踩在冰凉的地上,一步步走出房门,动作轻飘僵硬,如被线牵着的木偶人,悄无声息。
“魇行之症。”
云靖用口型对同伴解释。
几个人对视一眼,悄悄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院子。
月悬中天,阿芙独自行走在深夜里。夜色微凉,风穿薄树,带起枯枝沙沙的轻响。零星的虫鸣自蓬草深处断续响起,时高时低,点缀着夜的寂静,如残夏未尽的叹息。
她一路远离小院,走出村子,停在白日里那株花簇成群的芙蓉树下。
“她要做什么?”
薛成昭小声问。
下一瞬,只见阿芙将手伸向腰间。
云海川立即反应过来,跃步上前,摘下一朵芙蓉花,小心地递到她手边。
果然,阿芙将芙蓉花当作玉牌,在空中画出符文。
“连在梦里都不忘向仙门传递消息,看来阿芙的执念很深啊。”
云海川蹙眉。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芙娘!”
几人转身,正与阿紫对上眼。
阿紫见到他们,顿时警觉起来,缓步上前绕到阿芙身侧,将她挡在身后,沉声道:“几位是什么人,为何会与我家娘子在一起?”
云靖朝他行礼道:“我们几个是青冥山灵剑派弟子,下山游玩历练,借住在山神庙中,偶然见到这位姑娘独自在村中游荡,出于关心,这才悄悄跟在她身后。”
阿紫身形一顿,不自觉捏紧了手:“你们是仙门中人?”
“正是。”灵秋走上前,“夜间阴气甚重,正是山中妖物出巢之时。看你二人身无法力,最好赶紧回家,不要乱走。”
“这位公子?”
见阿紫出神地盯着灵秋,云靖忍不住出声唤他,顺便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灵秋往自己身后遮掩几分。
阿紫回过神来,忙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几位仙君。”
他转身牵过阿芙的手,目光落在她腰间,顿了一顿,而后引着她一步步往回走去。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云靖才拿出阿芙的玉牌。
奇怪的是,玉牌表面光滑至极,空空如也,既没有刻花,也没有门派姓名,根本看不出归属哪门哪派。
为了以防万一,几人合力将玉牌毁去。
回去的路上,灵秋走在最后,神色不虞。
“其实我们这样做对阿芙一点也不公平。”
或许是因为天生青睐美的事物,她对阿芙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灵秋道:“倘若这不是阿紫的幻境,阿芙就该将他一剑杀了才好。”
此话一出,旁边的两个少年皆皱起眉。
薛成昭道:“阿紫对阿芙真心相待,他们俩人该终成眷属才对!”
“真心?”灵秋嗤笑,“真心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东西。身处乱世,唯有修为和手中宝剑才是唯一的依靠。阿芙为了一只妖怪放弃一切,你所谓的终成眷属于她根本毫无意义,不过是遂了阿紫的愿罢。”
“所以倘若换做是你,也会和阿芙做出同样的选择,对吗?”
云靖站定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向她。
“当然不会。”灵秋凝神道:“为妖物自折羽翼何其荒谬?若我是阿芙,以我的修为,一开始就会在众人面前将他击杀。”
“即便他以真心待你?”
“自然。”
“即便……他不是妖?”
“不是妖?”
灵秋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努力带入阿紫不是妖的情境。
片刻,她道:“管他是人是妖还是鬼,若要我为区区一颗心舍弃修为,遭天下人误解唾骂,我自一剑斩之,决不容情。”
云靖静静看着她,瞳仁深处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低下头,灵秋见他还杵在原地,皱眉唤他,云靖却没有应,只微微侧过脸去,抬脚跟上去。
一路上,薛成昭还在喋喋不休地发表“真心论”,云海川不时呛他几句,剩下两人却各自沉默。
灵秋用余光瞄过身边的人。
睫毛投下浅淡的阴影,鼻梁高挺,眉骨锋利,唇线却偏生柔和,好看依旧好看,只是多了几分奇怪的静默,唇角紧紧抿着。
像一只收起尾巴的小狗,乖乖跟在身边,却连耳朵也不肯动一动了。
她不免有些在意,然而转瞬之间又想到从前在魔域自己贵为太女,从未在意过身边仆从的喜乐。
苦日子过得太久,就连如何对待仆人都忘了。
灵秋决定不再去深究云靖的行为,反正他既自愿为仆,有些情绪总该自己调和。
作为主人,她只管保他一命即可。
翌日清晨,几人早早拜别村长,在村口蹲守半晌,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阿芙和阿紫。
阿芙面色焦灼,想来是已经发现丢失玉牌的事。
她皱着眉大步往前走,阿紫背着包袱跟在后面,小跑着追上去,从左边绕到右边,阿芙就是赌气不看他一眼。
“都怪你!”阿芙生气道:“你明知道玉碟对我很重要,为什么不替我看好它!”
“芙娘,我不是故意的。”阿紫小声哄着她,“都是我的错,你不伤心了,好不好?”
他的语气又软又委屈,眼里急得冒出水光,像被责怪的小狗,尾巴都耷拉着,使劲围着心爱的姑娘转圈儿。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嘛。”薛成昭远远见了,忍不住小声嘟囔,“玉牌丢了跟阿紫有什么关系?我看他就是太喜欢阿芙了。”
灵秋斜眼看他,冷道:“现在最没资格说这番话的就是我们。”
云海川同时赏了他一个爆栗。
薛成昭只好悻悻闭嘴。
“诶?”突然间,阿芙看到站在村口的四个人,发出一声惊讶的喟叹。
她眼神一亮,走上前来:“几位可是昨晚梦行之时守在我身边的仙长?”
薛成昭惊讶:“你认识我们!?”
他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你昨晚是清醒的!?”
那他们做的事岂不是暴露了!
好在下一瞬,阿芙摆摆手:“是阿真今日早上告诉我的。”
阿真?
她转头看向阿紫,像是同他确认,神色显然有些紧绷:“阿真,这几位就是昨日的仙长吧?”
原来这时候他还不叫阿紫。
灵秋顺着阿芙的目光看向阿紫,只见他也盯着自己,目中隐约闪过陌生。
半晌,阿紫才磕磕绊绊地应声:“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阿芙脸上的表情终于如释重负般松懈下来。
她向四人行礼道:“我昨晚梦行之时不慎丢失了腰间悬挂的玉碟,敢问几位仙长可有偶然瞧见?”
灵秋摇摇头:“并未。”
云海川道:“看两位带着包袱,不知是打算往哪儿去?”
阿芙闻言有些失望,阿紫及时答道:“我们往北。”
他对几人仿佛全然没了防备,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真实的路线。
云海川立即道:“真实太巧了,我们也正要往北走。既然同路,不如结伴,两位以为如何?”
“好啊,那真是太巧了!”
阿紫答应得痛快,反倒是阿芙看起来有些犹豫。不过她瞧一眼面前四人,目光落在灵秋的脸上,最终点了点头。
一行人就这么结伴往北走去。
与印象中截然不同,北边的城池外再没有重重肃穆的伏魔阵法,街道也不再冷寂。
金色的晨光洒在石板路上,街道两旁早已热闹非凡,茶铺伙计的吆喝声、糖葫芦摊的铃铛声混在一起,有挑担吆喝的、出门揽客的、靠在二楼栏杆上嗑瓜子的,还有街边游乐嬉戏的……人人脸上都带笑意,好一幅无忧无虑、热闹繁华的盛世图景。
云海川和薛成昭愣在原地,简直呆住了。
在灵秋的记忆中,就连五百多年后最繁华的丹碧峰也比不上眼前之景的十之一二。
不同不仅是街景,还有人们脸上的表情。
原来没有魔族侵扰的世界是这样的。
一行人各怀心思走入人群,阿紫一眼看到街市中间的老人,兴奋地跑过去,再回来时,变戏法儿似的变出一串糖葫芦来。
他把糖葫芦递给阿芙,小心观察着她的表情。
阿芙果然没接。
阿紫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像霜打的茄子。
然而下一刻,阿芙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于是转眼间,阿紫又满血复活,嘴角高高扬起,一扭头钻入了人群。
旁边的几人正困惑,下一瞬,眼前突然出现四串裹着蜜糖、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阿紫不由分说地把糖葫芦塞进几人手里,旁边的阿芙微微一笑:“几位仙长不必客气!”
她接过阿紫手中剩余的唯一一串糖葫芦,先递到他嘴边,然后再笑眯眯地自己咬上一口。
“为什么要给我们买?”
灵秋皱眉,不动声色地瞪了眼旁边迫不及待把糖葫芦往嘴里塞的薛成昭。
搞不好下了毒。
云靖注意到她的动作,眼神一暗,没等阿芙回答,自己拿起糖葫芦一口咬下,惹得灵秋转身,投来一个“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
阿芙看出她的疑虑,扑哧一笑。
下一瞬,灵秋的脑袋突然被人轻轻揉了一下。
阿芙微微俯下身子,认真望进她的眼睛,温柔道:“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投缘,因为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灵秋不自然地偏过脑袋:“是谁?”
阿芙微笑道:“我的妹妹。你和我妹妹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她道:“看你们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想必是第一次下山吧。糖葫芦很甜的,尝尝看。”
灵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举起糖葫芦咬了一口。
果然很甜。
糖衣在唇齿间化开,眼前人的笑颜却突然模糊起来。
再回过神,几人在一张桌子上面面相觑,摸摸身上,裹着的竟是厚厚的一层兽皮。
“啊啾!”
对面的薛成昭打了个喷嚏,惊恐道:“我们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了!这是哪儿?”
他激动地环视四周,只见四周旅客络绎不绝——原来这是一家人气火爆的客栈。
不远处,几颗雪粒子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隔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隐约听得见狂风呼啸。
云海川道:“看来我们已经走到极北之地了。”
“看来幻境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
云靖皱眉道:“不知这段时间里,阿芙和阿紫是否还和我们同行?”
话音刚落,只见一侧木梯上快步跑下一个姑娘,一身月白色的冬裳,外罩细密的白狐大裘,眉紧蹙着,一张小脸气鼓鼓的,正是阿芙。
一瞬不见,她长得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身材圆了些,面色却苍白了些。
薛成昭看着她的装扮,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粗糙的兽皮,再抬眼看看对面套着狐裘的灵秋和云海川,突然怪叫一声:“为什么我们穿得不一样!?”
“为什么你们穿得这么好?”
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阿芙走过来,眼皮都不抬一下,径直拉过两个姑娘的手,小声道:“快跟我来!”
“真是太生气了!”
屋内,阿芙接过云海川递来的热茶,一拍桌子:“一连三日彻夜不归,真是反了他了!”
“我还不是为了多挣些银子!”
楼下,阿紫端起酒杯狠狠闷了一大口,一把拍上薛成昭的肩膀:“小昭兄弟,你一定能懂我,对吧?”
薛成昭尴尬地点点头。
“那你能不能好好劝劝你家凌姑娘,别让她再在我家芙娘耳边煽风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