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阁内有片刻的寂静。
良久,李崇润才懵懂地开口:“什么?”
郎中笑说:“七郎,你要做父亲了。”
他又看向缨徽。
笑容微敛:“韦娘子体弱血虚,需得好好将养,勿要多思操劳。”
缨徽亦有些茫然。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平坦如初,那里竟然孕育了一条生命吗?
何时的事?
她伸出手想要隔着罗衣摸一摸。
又颇有些近乡情怯。
生怕惊吓到什么。
李崇润率先反应过来。
握住她的手,轻覆上她的腹。
“小宝宝。”
李崇润轻声对她说。
眉梢眼角上扬出愉悦的弧度。
缨徽却下意识避开了他那殷切的目光。
短暂的惊讶与好奇之后,是沉重的忧愁。
为何这个时候来了呢?
李崇润向来对她的情绪十分敏感。
察觉到她的低落,心里不快。
却忍住。
搂住她满怀热忱地说:“你与我,再有一个小宝宝,不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嘛。”
完整的家。
多么具有诱惑的词。
她与李崇润自幼在破碎的关系里挣扎。
从未体验过的圆满温馨。
恩爱的父母,健康快乐的孩子。
多么的令人憧憬。
缨徽望着李崇润俊秀期翼的面庞,却根本想象不出与他举案齐眉的光景。
像有两只手在拉扯她,撕扯煎熬。
她低下了头。
李崇润已抓住郎中,仔细听他嘱咐保胎事宜。
府里忙碌起来。
李崇润将他的姨母高兆容请了来。
高娘子再度与缨徽碰面,态度大不相同。
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吩咐白蕊和红珠将寝阁里浓郁的熏香撤走,换上时令的瓜果菜蔬。
又摸了缨徽盖的被衾和软枕,让换成柔软的云缎。
膳食补汤更是谨慎至今。
缨徽歪在卧榻上,靠着凭几。
见高兆容内外忙碌,有些过意不去。
客套:“姨母,我让红珠买了透花糍和酪樱桃,配上新沏的毛尖茶,您来尝一尝吧。”
高兆容风风火火地干完手头活儿。
踱到缨徽面前坐下。
“糕点少吃一点,对孩子不好。”她说。
缨徽刚拿起一块透花糍。
打得晶莹剔透的糯米糍上裹一朵完整的桃花。
如胭脂新染,玲珑可爱。
她看看高兆容,又摸摸小腹。
放回去,吮了吮指间残渣解馋。
高兆容见她如此,不免露出慈爱的笑容,“我拟了个单子,让膳房照着上面料理,必不会让你孕中委屈。”
她本是高傲之人,却万分俯就。
令缨徽不禁生出些愧疚。
她低垂螓首。
手有一搭没有一搭的抚摸腹部。
随着动作,指间星辰闪耀,熠熠生辉。
高兆容仔细一看,是一枚嵌蓝宝的戒指。
宝石打磨精致,浮雕着宝相花的暗纹。
赤金的戒托雕琢成麦穗的形状。
形状繁复,不像坊间之物。
高兆容认得这枚戒指,笑了笑:“七郎给你的。”
缨徽未当成回事:“今早给我戴上的,说是千万仔细,不可以弄丢。神叨叨的。”
高兆容端凝她的神色,不由得涌上些许不安。
她看着七郎长大,素知他性情。
表面温文,实则偏执。
认准的人和事绝不轻易放手。
亲眼见他对韦缨徽何等执惘。
若是两情相悦,自是良缘。
可这小女娘对待这段感情过分轻飘。
两厢碰撞,又不知会是何结局。
高兆容瞥向香案边上的膳单。
自我安慰:有了孩子,应当可以拴住她吧。
可想起一些前尘,又觉不稳当。
总是忧虑的。
缨徽在为难过后,拿定了主意:不能叫孩子绑在这里。
与李崇润相处的这三个月里,她实在煎熬痛苦。
纠缠至今,别说男女之爱。
就是昔年那点相依相伴的感情,也所剩无几了。
孩子她定会好好养大。
可她的一生不能是这样的。
夜间缨徽躺在榻上。
红珠给她扇风——如今她也畏热。
小丫头屡屡抻头觑看她的神色。
终于忍不住说:“既然已经怀孕,那不如就跟着七郎吧,怎么样还是亲生的父亲最知道疼孩子啊。”
缨徽阖眸养神,并没有反驳。
只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红珠在她这里得不到认可。
又看向在一旁守着红泥炉子温汤的白蕊。
白蕊愁眉紧锁,扇柄垂下的丝绦在她手里狂飞乱舞。
缨徽下午趁乱让白蕊去给薛昀送信了。
她已探到谢世渊的关押之处。
提前告知,省得三日后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还剩三日。
缨徽望着轩窗外的榴花。
没精打采的耷拉在枝头——将要过花季了。
再过几日又不知是何光景。
消磨几炷香。
白蕊的汤终于温好,端给了缨徽。
那个郎中叫欧阳夷。
特别告诉了李崇润,孕妇适合温补,燕窝最佳。
李崇润捧来几匣子金丝燕,让一点点炖给缨徽吃。
炖得黏腻软滑的燕窝。
加一点桂花蜜。
香甜温暖,顺着喉线一直滑到胃里。
宁静的宅邸夜晚。
贴心的婢女围绕。
还有好喝珍贵补汤。
这样的日子也算安稳舒服了。
缨徽闭着眼在躺椅上晃荡。
却无甚留恋。
这些日子,李崇润对缨徽好极了。
嘘寒问暖,有求必应。
甚至缨徽觉得闷。
李崇润还推了差事,亲自骑马带她外出散心。
城内有裙幄宴。
本来裙幄宴是上巳节独有的女眷集会。
渐渐普及,在四季兼可组织。
近来城中宴会无数。
规模最大的在升平原,是四娘子侯罗绮组织的。
四郎与七郎朝堂上多有冲突。
都督之位悬而未定。
暂由四郎主政,议事堂辅之。
藩将们各自站队。
明面上看,还是序齿为长的四郎更占优势。
毕竟七郎年少,涉政事未深。
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李崇润带缨徽往升平原去,择了一条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