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游笑说:“礼早就备好,只等大哥的席了。”
兄弟两关系不错。
言谈风趣,你来我往。
李崇游说到定州来的王姑娘,李崇清才敛了笑。
神情微肃,冲缨徽道:“让许娘子领你去偏房看看玛瑙盘子,挑几个喜欢的拿回去。”
李崇清身边的娘子忙起身。
拉住缨徽的手,“妹妹同我来吧。”
两人出了寝阁,穿过两道游廊,才进了一间耳房。
缨徽留意着,今儿倒不见陈大娘子。
往日里那么戒备,怎么还不出来搅和。
她趁许娘子没看见,把李崇清亲过的手用罗帕使劲擦了擦。
髹漆绿檀盒子大敞。
里头七八个玛瑙盘子,莹透水亮的朱红料,绘着丹青暗纹。
有圆月盘,柳叶盘,梅花盘。
但凡跟李崇清沾边的东西。
绫罗珠钗,瓷器宝瓶,缨徽都觉得恶心。
敷衍着指了几个。
许娘子殷勤地让侍女包起来。
许娘子年轻灵巧。
是前年李崇清去青楼娶乐,赎回来的花娘。
模样秀丽,人也爽利。
她同缨徽话家常:“我之前在宴席上见过妹妹,坐在太夫人身边,我位卑粗莽,不敢胡乱攀扯,可巧儿今天见了,妹妹若不嫌弃,常来与我说话。”
缨徽观其面相柔和,不是令她讨厌的。
也和缓了语调:“娘子做谦了,你是都督房内人,我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蒙娘子不弃,我自多多叨扰。”
许娘子原先以为她生得国色。
都督捧着,必定不好相与。
谁知竟这般和气,不禁喜出望外:“哪里是叨扰,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闺中手帕交,喜好交换贴身之物。
许娘子一高兴,将都督新赐的翡翠手钏赠予缨徽。
缨徽推辞不过,回赠红宝钗。
两人说了会话。
缨徽怕李崇清再找她,托词回去做绣活。
脱身出来,却在院子里碰上了李崇游。
瞧样子他也是刚出来。
负袖站在凤尾森荫里,身后跟个小厮。
面带愁绪,像在想事情。
一见缨徽,立即含笑脉脉迎上来。
朝她作揖:“妹妹怎么才出来,我还当你早就不耐烦了。”
这是个人精,缨徽一早就知道。
缨徽摇着纨扇,揶揄:“这会儿我又成你妹妹了。”
李崇游喟叹:“我那不是哄大哥开心嘛,我当弟弟的,仰人鼻息过活,有什么办法。”
幽州这地界,自古是重镇要塞。
鱼龙混杂,战事不休。
明枪暗箭无数,守将官员流水似的换。
但凡能在任上多活几年,都不是等闲之辈。
这幽州都督李崇清虽有仁德之名。
但其实是个顶虚伪量窄的人。
他甫一上位,头件事便是打压弟弟们。
二郎神游化外。
三郎、五郎莫名其妙暴毙。
四郎机灵会讨巧,活到今日。
六郎、七郎那时年岁小,才得以保全。
缨徽冷哼:“你这样正儿八经的都督府公子都来诉苦,要我这样的人可怎么活。”
李崇游挟了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宽慰:“我是知道的,大哥长了你二十岁,实在不相配。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阿耶把你送来都督府,不就为了这个么。如今你行了笈礼,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多少人眼热,若不是都知道你是要给都督做妾的,你以为你能安生到今日吗?”
这人惯会说话,虽是血淋淋的事实。
但到他嘴里,平白多了些温度。
缨徽素来戒心深重。
不敢跟他说太多。
嗟叹:“说起来,咱们都得靠着都督过活。”
“谁说不是呢。”
凛光一闪,李崇游手里的竹叶碎成两瓣。
缨徽觉得他有心事。
想起方才他在都督面前提起王家姑娘,随口问了句。
“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世道。”
缨徽心里一咯噔,追问:“不好过在哪里?定州出事了吗?”
李崇游将要张嘴,复又摇摇头:“一些打打杀杀的,顶没意思,左右跟妹妹没关系,何必脏污耳朵。”
他道另有差事。
缨徽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打从都督房里回来。
缨徽就摒退众人躺下。
白蕊和红珠只当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去触霉头。
今晚七郎不来,这院里素日又无外客。
便早早落钥熄灯。
缨徽翻来覆去,想起些往事。
三岁那年走失。
阿耶对外说是叫乡绅收养。
其实不是。
她叫人牙子拐了。
卖去定州的花楼里。
花楼里给碗饭。
野猫儿似的养到八岁,才让她去楼里伺候姑娘。
记忆里她总是饿。
米粥陈菜都不够吃,更别说肉。
为了一口吃的。
要和同龄的姐妹打架,要拼命去讨好龟奴。
其实她八岁时已经很好看了。
大眼高鼻梁,侬艳的长相。
被老鸨视为奇货可居,早早让她跟着红姑娘学艺。
那姑娘花名沁玉,当时是魁首。
大约知道缨徽将来有一日会取代她,对她很没有好脸色。
呼来喝去,动辄打骂。
缨徽稀里糊涂过了两三年。
十岁那年,老鸨犯了事,花楼被查抄。
大小姑娘们都要被发卖,她被官差驱赶时撞上了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顶多十八岁,一双凤眸明亮如星。
纳罕:“这么小,也是楼里的姑娘?”
差役恭敬回:“姑娘跟前的婢子,大一点也得干这行。”
小将军怔了怔,低头看去,正与缨徽目光相接。
缨徽第一回认真地看清了那双眼睛。
干净明亮的凤眸。
澄澈天幕在身后,竟也会黯然失色。
沉默须臾,小将军问:“多少钱,我买了。”
被小将军带回家。
缨徽才知道,他是定州刺史谢今的长子谢世渊。
她在谢家住了一年多。
他们全家都是好人。
谢今公务繁忙,不大着家。
谢夫人把缨徽当女儿养。
嫌她太瘦,终日燕窝参汤不断。
谢世渊还有个妹妹。
闺名燕燕,长缨徽三两岁。
缨徽唤她阿姐。
燕燕性子活泼,常偷偷带缨徽出去逛街。
偶尔谢世渊休沐,也领她们去踏青。
阿兄烤的鱼喷香。
他总是把刺挑得干干净净才给缨徽。
那一年多,是缨徽记忆里仅存的美好光景。
后来谢今进京。
于宴上邂逅静安侯韦良序。
听他说起幼女于战乱走失。
种种特征皆吻合,当即把缨徽带了来。
缨徽想,她爹也未必是多想寻她。
只是惯会人前作秀。
显示慈父风范罢了。
未想弄巧成拙。
韦良序知道缨徽幼时遭遇。
不问女儿委屈,先千恩万求谢今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以免损他韦氏门楣清誉。
往后时日,缨徽再与家中姊妹龃龉,自然都是她的错。
是她身陷花楼,学了外面的粗鄙腌臜回来。
缨徽时常想,她要是没被韦家找回来就好了。
可这样的梦也不敢多做。
记忆里的甜味品咂太多,现实的苦就一点都咽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谢阿耶,谢阿娘,不敢想哥哥和阿姐。
怕想得多了,都督府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缨徽爬起身。
就着稀微的月光去妆奁深处摸出一只小银鱼。
鱼儿巴掌大小,雕琢得很精细。
鱼鳞都能看得分明。
鱼嘴上拴着一条红绳。
簇新的,她每年都换。
她抱着银鱼睡觉,梦里又见到那双眼睛。
可惜美梦短暂,她总是半夜苏醒。
总觉窗外有鬼魅厉吼。
那些花草窸窣就像哭泣。
一边被摧残,一边喊救命。
她想去救她们,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这沉酽无边的深夜,害怕寒凉孤枕。
每当这时,她就会惦念李崇润。
他的怀抱厚实温暖。
他身上的熏香甘甜清澈。
还有那双眼睛,那么能让她心安。
自打那夜李崇润逼她发誓不离不弃,她再没叫过他。
往昔两人约定暗号。
若缨徽有需,或是遣人通报,或是前一夜在月楼挂一盏红灯笼。
李崇润看见,自会应约。
缨徽找他是消遣。
两人开始时也说是露水之欢。
聚散随缘,做不得真。
如今李崇润这痴男怨女的姿态真叫人头疼。
可不叫他,不代表他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