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极好的日子,小四第一次登台,南风馆中的男孩到了年龄都可以登台一次,这是馆中的规矩,除非长相极为出众的,可以早早登台,像小四这样样貌平凡一点的男子,都将这次作为机会,想要牢牢握住。
若是得了贵人的青眼,便能晋身公子之列;若是无人问津,便只能在后院劈柴烧水,熬到年老色衰。
“小四啊,你这长相始终输人一筹,你跟着哥哥也有段日子了,还算不错。”男子指尖戳了戳少年心口,“哥哥教你,长相虽重要,但想要别人记住你,要看‘神’。”
男子突然贴近,带着脂粉味的呼吸喷在他耳畔:“看好了——”话音未落,那双总是傲慢的眼眸倏地漾起水光,眼尾微垂时,连鼻梁上刻意点的小痣都显出几分可怜。
“娘子……”男子对着虚空轻唤,喉结滚动出恰到好处的哽咽,“你可让人好等。”
小四浑身一颤。
分明还是那张脸,此刻却傲慢全无,只余下让人怜惜的样子。
以前的小四并不理解,男子虽容貌艳丽,但性子实在蛮横,说出来的话也刻薄尖酸,让小四总觉得他有些阴鸷,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的女子愿意为他一掷千金。
小四将这一切归结为长相好。
样貌就这样重要?
小四忽然明白了,那些女子爱的或许从来不是那个真实的、刻薄的他,而是他此刻这般——眼含秋水,唇染轻愁,仿佛饱经风霜却仍倔强地不肯低头的模样。
他指尖挑起小四的下巴,逼他直视铜镜中那张平凡的脸。
眉色太浅,鼻梁不够挺,连唇形都是模棱两可的温吞,这样的相貌在南风馆,就像白玉盘里的一粒糙米。
“现在懂了吗?”男子抬眼,方才那脆弱易碎的神态如潮水般退去,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讥诮。
“你以为她们要的是美玉?”男子冷笑,“不,她们要的,是自以为能捂热美玉的成就感。”
那天晚上,小四是头筹。
而花钱买他一晚的,小四很熟悉,是那个总是痴痴望着男子的女人。
原本小四不理解,但他很快便明白了。
厢房内,女人局促地坐在床沿,盯着地板,声音发颤:“他……为何不见我了?”
小四几乎要笑出声。
我怎么会知道。
小四笑着对女人说:“哥哥的事情,我从不敢过问。”
然后学着男子的神态,伸手触碰到女人的衣服时,被女人抚开,“对不起,我已经好久接触不到他了,我想让你帮我问问,若凑够了钱,他愿意和我走吗?”
小四的笑容一僵。
抬头看到女人眼中的炽热,觉得很是碍眼,“我知道了,娘子。”他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阴郁,声音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会替您问问。”
“那便好,谢谢你。”
女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竟直接背对他躺下。
她甚至没问他的名字。
深夜里,小四紧紧攥住了衣裳。
那天过后,一切照常,男子还是偶尔会教小四一些“知识”,小四也耐心的学着。
“把七分真心碾碎了,掺三分假意,看客要什么,你便给什么,但永远别给全。”他凑近小四耳边,轻声道:“剩下的…留给她们去猜。”
女人那夜的恳求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被小四咽回肚里。
说了又如何呢?
他盯着男子的衣角,心想:
哥哥定是不会跟她走的。
南风馆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昼,只是如今,宾客们的目光不再只追逐那些艳绝四方的男子。
小四站在回廊下,看着铜镜里那张日渐熟悉的脸——眉目依旧平凡,可眼波流转间,却多了几分令人心痒的温顺。
他早已将男子教授的“神”学得炉火纯青,甚至更胜一筹。
七分真心三分假意,他却悟出了十分假意里透出一分真心的妙处。
乖巧、温顺、如水般柔和。
那些看腻了高傲美人的贵女们,如今反倒偏爱他这副模样。
他的厢房夜夜客满,赏钱堆满了妆奁。
小四自然是高兴的。
这日送走一位出手阔绰的娘子,他正倚在栏杆边歇息,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女人。
她比上次见时更憔悴了,眼下泛着青黑,衣裳也显得陈旧。
她一眼就认出了小四,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眼中燃着最后的希望。
小四眉心一蹙,下意识转身想躲。
“等等!”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力道大得惊人,“你…他…他可曾说过什么?”
她还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小四的皮肉里,可那双眼睛里却满是卑微的恳求。小四垂下眼,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什么也没说。”
女人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希冀的光一点点熄灭。
“怎么会……”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他明明答应过会考虑的……”
小四皱了皱眉,试图抽回手:“放开,你弄疼我了。”
可女人像是魔怔了一般,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放。
馆中的小厮们见状,立刻围了上来。
如今的小四早已不是任人欺负的小仆从,而是南风馆新的摇钱树。
“这位娘子。”管事冷着脸上前,一把扣住女人的肩膀,“郎君身子弱,可经不起您这般折腾。”
女人被强行拉开时,还在不住地回头,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最终,她只是被推出了馆门,踉跄着跌倒在街边。
小四揉了揉发红的手腕,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又过月余,南方馆中有人病了,是那个男子,馆主将他关在后边的一个小房内。
小四去看过。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一股混着药味的霉腐气息扑面而来。
小四下意识捂住口鼻,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阴暗潮湿的斗室里,只有一盏残灯如豆。
昔日爱若珍宝的月白广袖袍如今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汤药渍和灰尘。
男子蜷缩在角落的破草席上,听到动静时猛地抬头,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滚出去!”
小四僵在原地。
他看见男子枯瘦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对翡翠镯子,是某位贵女赏的,曾经被他日日炫耀。
可现在,那抹翠色衬着青白的皮肤,活像给死人戴的陪葬品。
小四踉跄着退后两步,他看见墙角堆着的剩饭已经馊了,看见曾经用来描眉的螺子黛碎在地上,被踩成粉末,最可怕的是,他看见公子抬头时,那张依旧美艳的脸上,爬满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恐惧。
原来再好的皮相,也敌不过一身病骨。
回到自己香气缭绕的厢房,小四发疯似的擦洗双手。
铜镜里映出他惨白的脸,恍惚间竟和方才那张病容重叠起来。
“啪!”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被尽数扫落。
不要——我一定不要变成这样。
要走!
一定要离开这里!
窗外传来恩客的调笑声,混着丝竹管弦,奢靡又荒唐。
自那日男子被抬出偏院,草席一卷扔去乱葬岗后,这南风馆的头牌交椅,便成了他的。
隔月一次的“公子同台”,渐渐变成了“独艳”。那些曾经对男子趋之若鹜的贵女们,如今争相往他怀里塞金叶子。
如今连馆主见了他,都要赔着笑。
只是那次后,他再没见过那个女子。
他也有了新的名字。
一个绵阳城谁人不知的名字——
棠梨。
“你终于来了!”
张简差点从长凳上跳起来,他已经在这间客栈等了整整三个时辰,茶水都续了好多回,就在他以为被诓骗时,宋蓁终于来了。
而在她身侧……
张简呼吸一滞。
那是个雪堆玉砌般的郎君,他下意识想到自己,阿姐说过,京城里那些世家公子,都是这般神仙模样。
“我阿姐呢?”他急步上前,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你们找到她了是不是?”
宋蓁没有立即回答。
她转头对那位漂亮的郎君低语几句,对方微微蹙眉,却还是乖顺地转身上楼。
张简看见那郎君回头瞥了自己一眼,意味不明。
“坐。”宋蓁撩袍落座,“你阿姐的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张简霍然起身,“你骗我?”
他死死盯着宋蓁,仿佛她那就是他杳无音讯的姐姐。
“我——”
“骗子!你跟那狗官是一起的吧!”张简的怒吼惊得客栈众人纷纷侧目,他手指几乎戳到宋蓁鼻尖,“还用你这张脸来迷惑我!”
宋蓁瞳孔微缩。
我?
用脸迷惑他?
我吗?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颌,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指责。
“张简,你冷静……”
“滚开!”少年一把推开上前劝阻的店小二,转身就往门外冲,出去时他还狠狠撞到了不明所以的宋千。
这小郎力气还挺大。
宋千稳住身形,望向宋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探究。
“蓁姐!出什么事了?”
张子桦慌慌张张地从二楼房间冲出来,她扶着栏杆往下望,正巧看见张简狠狠撞开宋千,少年通红的眼眶里噙着泪,却倔强地仰着头怒视宋蓁。
“这……”
莫非是那种戏码?
负心女子被痴情郎君当众质问的桥段?
不愧是蓁姐!这才来几天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陈灼的房间,脑海里已经编排出八十回话本子情节。
宋蓁看到张子桦神情就知道这蠢货肯定在脑补一些根本没有的事情。
“张子桦。”宋蓁声音突然响起。
“在!”张子桦一个激灵站直身子。
宋蓁揉了揉太阳穴:“把你脑子里那些荒唐念头收一收。”她抬眼,一字一顿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子桦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却瞥见宋千也在偷偷往陈灼房间的方向瞟。
两人视线相撞,同时做了个给嘴巴上锁的动作。
宋蓁无语。
宋蓁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觉得这案子比想象中还要麻烦。
以这个张简莽撞的性子,保不齐要出去添乱了。
“郎君,可要出去看看?”
底下的响动陈灼当然也听到了,沉默片刻,陈灼摇摇头,“不了,不打扰她们。”
话虽如此,脑海中却一直是着宋蓁和张简的身影。
那男子是谁呢?
陈灼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转头低声吩咐道:“去煮碗安神汤吧,多放些陈皮。”
门口传来宋蓁疲惫的声音:“派人盯着他。”,随后是脚步声。
门开,陈灼立刻垂下眼,走过去为宋蓁更衣,动作依旧行云流水,系带的结也都打得一丝不苟。
“可是累了?”他声音轻柔,却像隔着一层纱。
陈灼生气了。
从进门的那一刻,宋蓁就察觉到了。
往常,陈灼总要拉着她说上好些体己话,可今日,虽也问候许多,可宋蓁就是觉得陈灼生气了。
这种感觉在那碗安神汤端上来时更加确定。
“嘶!”
好酸,酸得舌尖发麻。
“喝些水。”陈灼适时递来水,眉眼温润如画,不见任何异样。
待最后一名侍女退出房门,宋蓁忽然倾身凑近,“生气啦?”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三个字像惊雷般在陈灼耳边炸开。
生气吗?
他怎么敢?
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竟敢在安神汤里故意多放陈皮?现在还敢对妻主甩脸色?
自从出了京城,他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冷汗瞬间浸透中衣,不过一会,陈灼就已经开始疯狂地反思自己。
为人正君要谨记本分……
“我……”他喉结滚动,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夫不敢……”
宋蓁挑眉,看着自家郎君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连唇色都淡了几分,那双总是含着春水的双眼此刻也慌乱地垂着,长睫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
“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