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大雪。
在拂晓前的最后一片黑暗里,郁悒的天空沉得可怕,就连黎明中微光都显得浑浊不堪。
阙里狭长的小道上,污秽的泥泞和腐烂的尸骨掺杂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木材开裂后创面遇上融化的雪水,又散发出一阵与众不同的清香。
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就蜷缩在那里,在一棵巨大的、被雷电无情斩断的枯木后头,冻得瑟瑟发抖。
她的眼中是一道幽玄的空洞,深邃且迷惘,无数的洁白和灰暗在她的眼底交织,残破衰败,却又格外美丽。
不远处晨曦的尽头,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蹄掠过弥漫的水洼,与瘫倒在路边的腐骨擦肩而过,错落地停驻在她面前。
一只皎白的手指从车帘的缝隙里露出来,像是从阴沉的云雾中不经意漏出的光。随之一起暴露在寒冷中的,还有那手侧绣着金鸟纹的袖边,繁复绮丽,宛如迷蝶。
那纤细手指在空中轻悠地上挑,动作缓慢优雅,而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地优雅,却让躲在角落的女孩感到止不住地惊慌和惶恐。
这里是莒国,是一个毗邻大国齐国的区区小国。
这是莒国的莒父,虽是莒国的国都,却鲜少见到贵族。
更别提这还是莒父的阙里,是莒父最贫穷混乱的一条街,这里永远不可能会有贵族。
而眼前的,这个未知的人,正是贵族。
她竭力地睁开困顿的双眼凝望着马车的方向,却始终不敢轻易向前一步。
马车内的人见她没有动静,便将车帘又挑得更高了些。
一缕淡雅的幽香扑面而来,在这周遭刺鼻的烂臭味中,盖过了那经过雪水洗礼的繁木香,惊天动地般地埋葬了整个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闻到这样的香味,她甚至都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细腻、悠扬、却能使灵魂也为之震颤。
她为此,深深着迷。
“你可愿跟我走?”
车内的人轻声问。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声线柔和沉郁,穿过车帘的边边角角,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
“去、去哪里?”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颤颤悠悠地回问。
“当然是……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男子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纵是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得清晰,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形容。
从今日的初见起,她就深深地意识到,他有这样的魅力,美到让人难以言说的魅力。
女孩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哪怕冷到牙关乱颤,也死死咬紧嘴唇,尽力不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
这是她最看重的一样东西——活下去。
纵使她刚从一个生不如死的地狱中逃出来,身上衣不蔽体,遍体鳞伤,但她仍然执着地想要活下去。
纵使她潜意识地认为,眼前的这个男子或许就是危险,但她别无选择。
因为,和死亡比起来,恐惧,不值一提。
她用力地点点头,发出应和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男人随意道:“你无处可归,亦无家可去,从今以后,就跟着我吧。”
女孩望着车内,眼眶湿润,却始终没有一滴泪。
“你可有名字?”
女孩摇摇头,面色凝重,眼神倔强。
“无名,甚好。”
男人又是一声轻笑。
“倘若有名字,还真是件麻烦事。”
女孩被那笑声引得一阵寒噤,胆战心惊地匍匐在地上,细声道:“请恩人赐名。”
“不急。”
男人微笑着收回手,车帘复又轻轻合上,把一切令人神往的香气再次阻断起来,犹如收回轻易施舍给她的怜悯。
“上车。”
车门微微敞开,她昂首探去,内里竟是比破晓时的天际还要深沉的黑暗。
她伏在车舆上的手,略微有了一刻迟疑。
“怎么,怕了?”
男人的询问有些轻佻。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一鼓作气爬了上去。
怕,有何可怕?
若是不走,再晚一步,她必将死在这数九寒天里。
她侧身隐没在一片漆黑中,让晦涩的黑尽情吞噬自己。
天亮了。
车窗的缝隙中泄露了一丝清晨的曙光。
男人的侧颜在一线晨光中半隐半现。
时至今日,她早已记不清,当初浮现在光芒背后的是怎样一张容颜。
她只记得,那天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时,指尖冰冷的温度如同车外的碎雪,她也记得,他轻柔的笑声如同敲冰戛玉那般悦耳,却唯独不记得,掩藏在那张绝美笑靥底下的,是一张多么残酷的嘴脸。
不知不觉中,她昏睡过去,等再睁开眼,已浑然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地。
眼前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内室,除了一席卧床外,仅容纳了一张小方几,几上燃着一盏小油灯,烛火微微晃动,周遭冰凉而又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