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程愣了一下,点点头:“是……”
“时生在里面。”
听到这话,温程松了口气,又猛地紧张起来。
“您进来吧,您应该是最想知道他咨询结果的人。”医生笑着请他进诊室。
温程紧张又疑惑地走进诊室,医生在他身后进来,轻轻关上了门。
诊室空无一人。
“他在里面的房间。”医生温和地说。
温程打开里屋的门,时生正沉默着坐在沙发上,旁边陪同着一位女士。
“这位是随他一起从时家过来的甄女士。”
甄女士对温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温程点了点头回了礼,视线落在时生身上。
时生和几小时前分别时一样,只是看起来更不好接近了。
“咨询……结束了?”温程问医生。
“结束了。”医生声音清柔,话音里一直带着温和友善的笑意,让人听着心情舒缓而放松。
“他有没有说话?”温程问。
“没有。”医生说:“他现在只对特定的人说话。”
“特定的人?”
“比如说你。”医生笑笑:“我听甄女士说,他和你说过话。”
“这是张老爷让我转告给医生的,说时生和你在疗养院病房有过对话。”甄女士适时接了话。
比起时家笑容虚假惹人不适的管家和律师,甄女士不苟言笑的脸孔和公事公办的语气反而让人舒服得多。
“我有什么特别的?”温程纳闷。
“这就要问时生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医生说。
“那他没和您说过话,您是怎么知道他需要什么咨询的?”温程疑惑。
“甄女士向我简单描述了他最近的经历。”
“这也是时老爷转告我的。”甄女士说。
“只是最近的?有没有以前的?”温程问。
“没有,他父母去世,他以前的生活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他不肯说话、不肯讲,别人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猜。”甄女士说。
“我听说过一些,不知道对咨询有没有帮助。”温程说:“是从他两边亲戚嘴里听说的,可信度不知道,而且都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事。”
“关于他父母的?”医生问。
“对。”温程说:“别人嘴里的他们和我5年前了解到的他们完全不同,我不敢相信我听说的那些内容,但相关人的反应似乎都表明那些是真的。”
“看来是有虐待和不利影响的可能。”医生说。
“没错,我担心是这样。”温程点头。
“我们给他做了身体检查,他的身体各方面没有大问题,应该能排除身体遭受长期殴打的可能。只是他营养不良,胃也不太好,这是长期饮食习惯不佳造成的。”
温程心里隐隐觉得也许时生吃不好饭、不能好好吃饭的事是真的。
“除此以外,他的身体没有其他问题。至于精神健康方面,我的结论也是,他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没有任何问题?”温程紧张地问。
“没有。”医生诚恳地说。
温程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些不安。
“但是,他为什么经常不愿说话?最近他父母相继去世,对他有没有产生过于不好的影响?他亲戚都不愿养他,他会不会有一种被抛弃、被当成累赘的自我挫败感?还有,他最近被迫和我住了几天,这两天突然轻易就对我做出类似喜欢的行为,甚至问我为什么不想养他,这种对陌生人超乎寻常又莫名其妙的信任和依赖正常吗?是不是因为他妈对他说了什么导致的?还是说他太缺乏安全意识、太容易对陌生人产生信任感了?是不是他太缺爱了?还是说……”温程说着说着,担心、紧张到无法停下来。
这时,时生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他一下子静了,惊讶又紧张地低头看着时生。
“你看,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孤僻难交流,也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做出行动,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这一点你应该有所体会吧?”医生温和地说,“他不是容易受环境影响的类型,所以你不用过于担心他。”
“好……谢谢医生。”温程蹲下来。
“你来接我了。”时生说。
甄女士惊讶地看着说话的时生,医生只是温和地笑笑。
“我……”温程的心嗵嗵地跳,“我来送药……”
时生看着温程,没说话。
“你的伤没跟别人说吧?那你要记得自己抹药。”温程把药放进时生的兜里。
时生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温程愣了一下,心里猛地一下有些难受。
他强作镇定地说:“饿了吧……中午为了赶路都没吃饭,一会儿让甄女士带你吃点东西吧……”
“到了福利院要保护好自己,尽可能地听话,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会让人觉得你有敌意。你知道我指的是哪种吧?就是你今天看那位奶奶的那种。有需要的时候要说出来,别人问话的时候要回答,要用别人能懂的方式回答。说话声音要放温柔,不要这么冷冰冰,你要有感情地说话,不然别人会误以为你不好相处……明白了吗?”
温程慢慢起身:“那么……我就……我……”
温程捏紧了手,始终说不出一个“走”字。
他有些气馁,他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送药?
只是送个药他为什么这么心焦?
“我……”温程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额角突突地跳,脑子里乱成一片。
他想从这三天的回忆中清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可“与你无关”和“适可而止”的警告声一次次在他脑海中响起,阻止他找到最想说的话。
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偏头看了眼时生,声音有些发抖:“我想带你走,你想和我走吗?”
甄女士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温程。
时生的嘴角得逞似的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
医生看着时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
温程紧张地等着时生的回答,直到时生重新抓住了他的手,他顿时松了口气,一把抱起了时生,怀里又被令人担忧又踏实的重量填满,脑子里的混乱顿时清晰了起来:
紧紧抓着他半天一宿不松手,因为怕被送给亲人所以睡不好觉,只对他说话,当着亲人的面质问他,会主动抓住他的手,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又会失望地退开……
无论是遗传了天才父亲的基因还是只是普通的不愿说话的孩子,都已经向一个才认识不到三天的陌生人做出这些行为了,时生的心情难道还不明显?
“我会打扰你的独身生活,还会改变你的生活轨道。”时生趴在温程的耳边。
时生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温程颈侧,温程现在才觉得不像先前那样冰冷,而是温热。
“到底为什么你会懂这么多?”温程笑着抓了抓时生刺刺的脑袋,突然有点想给时生留个长点的头发,“一年而已,随你开心。”
“你怎么会觉得是一年?”时生放轻声音。
“什么?”温程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意思?”
“你不带我吃东西吗?我饿了。”时生抱紧温程的脖子,头埋在温程的颈侧,不再说话。
温程这才想起,自己变卦的举动还没有征得时家的同意。
“甄女士,麻烦您和张万丞……”温程话没说完,被甄女士打断了。
“不用了,老爷已经知道了。”甄女士站起身。
“已经?这不是我刚做出的决定吗?”温程惊讶地看着甄女士,突然想起看见他返回白家老宅时并没有一丝惊讶的女管家、律师和张万丞,以及看见他出现时没有一丝疑惑和惊讶的医生和甄女士,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部分是他错过了的。
“这我无从知晓,我只是传达老爷的意思。”甄女士说,“你不用草木皆兵,能在南郊有关系的都不是无能之辈,看人十有八九都是准的,恐怕老爷已经看穿了你的性格,所以对你的行动了如指掌。”
这话让温程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一年的期限不会变吧?”温程对方才时生放低声音说的话有些在意,他得确保时生能尽快回到亲人身边。
“一年期只是预估,具体要看夫人的病情,所以没法算出准确的天数,这一点老爷和你说过吧?”甄女士说,“视病情而定,也许多几个月,也许少几个月,但总归是一年左右,这你不会在意吧?”
“是吗,那倒不会……”温程觉得这样的解释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时生会说出那句话就说明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时生,你刚刚也是这个意思?”温程皱着眉,微微偏头问时生,“不是吧?你不是天才吗,你想表达的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吧?”
时生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没告诉我?”温程问。
“你想让他告诉你什么?”甄女士问。
“我想……”温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给了他一种时生有所隐瞒的感觉,但具体他又说不上来。
“你是不是太对他抱有关于天才的期待了,温先生?”甄女士问。
温程愣了一下。
是他太抱有期待了?
“你低估了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的智商,高估了他的智商。”甄女士说。
“什么意思?”温程不解。
“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才,张伦哲少爷不是,他的孩子时生也不是。天才只是一种无视了勤奋努力、加重了‘不劳而获’情感色彩的劣质包装,一种对自己的才能一无所觉的人为自己的平平无奇找的借口。”
果然是时家的人,甄女士的这番话和张万丞的理念别无二致。
“你低估了孩子们的才能,孩子比成年人更心思敏感、善于观察,他们做出的事甚至可能会让成年人难以想象,但这是所有孩子的常态,不是个别孩子的特情。”
“是吗……”温程若有所思。
“正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你高估了时生的才能。事实上,像他这种懂事过多的孩子寻常到遍地都是,比他年龄小却更聪慧早熟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多到让你难以想象,所以你对他所谓天才的期待有些过分执着了,这么可笑的期待会对你造成困扰,也会对他造成伤害。”
“所以那些奇怪的感觉只是我多虑了?”温程看看时生,又看向甄女士和医生。
“这只是孩子表露出的敏感心思,你没必要大惊小怪。和孩子相处,你要随时检查更新自己的理念,学习适应很多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也是养育孩子的辛苦所在。既然你选择带走他,那我就代表时家向你表达谢意并祝你好运了。”甄女士说完,面向医生点头道别:“我的任务完成了,那么我就先走了,回见,白医生。”
医生温和地笑着点头道别。
甄女士离开了诊室,带着门口两个保镖样子的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