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遭了匪患,被砍刀伤及面容,怕冲撞了圣颜,这才只定个风纪官的低职,怪可惜的。”陈笠答道。
孟郎官“哦”一声,快到交班时分,他领着陈笠二人往值房去,呶呶抱怨此间事务之繁巨。陈笠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倒是他身后那人隐在面纱下,始终缄默不语。
快到门前时,屋内传出三两声狗吠,新来的风纪官身形陡滞,不自觉朝后小退了几步。
“哪里来的狗?”陈笠微微蹙额。
孟郎官从铜缸里舀水洗掉墨汁,侧首答:“前些天院里闹贼,牵回来看家使的。就这么大点地方,问兵马司要人还得管吃管住,哪有狗东西便宜。卷宗在里头,我就不进去了,这两日瞧得眼都快花了。”
孟郎官走了,陈笠也不能久待。内阁还有成堆的票拟待发,他去时特意将狗栓到屋外,回身叮嘱道:“师兄若有不明之处,只管遣人来问我,万勿拘禁。”
操心操肺的模样,诚然又是一个胡静斋。
沧浪除了面纱,环顾这一方空室。七贤竹雕插屏,上首一张梨花大案,临窗设着梅花式洋漆小几,几上一对美人觚盛着水插着花,他抬手扶正半斜砚台的松烟墨锭。
这地方他与晓万山“及第观政”时待过,起居数月,闲时一盘棋局较高下,在公千沓卷帙论得失。廊里望雪,当窗对酌,一坛京城有名的琼花酿,蕴藏两段彼此相偕的春秋。
记忆纷至沓来,沧浪耽于前尘,发出一声叹息。
这一叹,晚了天色,催得雪落。
屋外传来几声短促的狗叫,沧浪落笔的手势一滞,洇出三两滴淡墨。他早前收到传话,知道胡首辅今晚要来夜会,可真到了师徒相见的时候,他又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意。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胡静斋。
“你怎么来了?”
封璘随意地掸着肩头残雪,说:“雪天路滑,久等先生不归,就来寻了。”
他自然而然靠了过来,顺着沧浪的手扫了几眼:“查得如何?”
“蓟州匪案,果然有问题。”沧浪索性搁笔,伸出手指点了点黄皮卷,道:“那伙马贼最后一次逞凶,是劫杀了北上传经的僧侣团五百一十二人。先帝震怒,勒令蓟州守备军三日内清缴,如有反抗,立斩不赦。”
封璘知道这件事,那一场清缴声势浩大,蓟州八座山头的马匪尽皆伏诛,领兵之人正是高诤。
他沉吟着说:“倘若玉非柔所言不虚,那么高诤当年是玩了出一石二鸟,用僧侣团携带的财物引马匪出手,借刀杀人。再以此为由出兵,给自己挣得军功。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沧浪侧头,看他一眼。
封璘凑近些,握住沧浪手腕,将他的手指带向战报一行:“贼首跟苦主都死了,我们没有证据表明,高诤与此事有任何关系。”
沧浪眉峰浅聚,唇角微绷——
从前封璘回答不上问题时,他总会露出这样不满意的神情。
“再想。”
封璘捏在指腹的手慢慢收紧,倏忽一松:“是度牒。”
僧侣团中都是正经八百挂过名的和尚,人人身上皆有加盖礼部公印的度牒。可在之后呈报督察院的记档里,却只字未提那五百一十二封度牒的下落。
眉额轻展,沧浪笑笑,腕间突地一旋,反压住封璘的手,迅速滑到被害僧人的名册上。
“你方才说的不对,剩下的问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沧浪顿了顿。
“除了证实度牒的下落外,我们更需要知道,像玉小祥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以及高诤让他们窃听香客谈话的真正用意所在。”
他说话时垂着颈,弧线延得撩人漂亮,海棠花笼罩在光晕里,脂凝暗香,正毫无招架之力地等着狼崽下口。
封璘一点点抽手,环住身前人的一捻窄腰,用力按向自己。呼出的热息濡湿了沧浪的耳,又浇化了颈后的花。
“庆元四十四年蓟州匪案了结以后,京城、直隶百来名官员或贬或迁,理由都是同样的:言行无状。先帝老来多疑不假,可这些官员私下无人时的埋怨,连锦衣卫都不知道,怎么就传进了先帝的耳中?听说——”
封璘舔丨湿了唇,忘情地在花心按下一吻:“晓万山也是那回被免的官。这间屋子,从此先生就再未踏足过了吧?”
怒上心头,有些汹涌而无可抑的什么遽然间就于下丨腹蹿起。沧浪一下子明白了他藏在促狭背后的妒意,但为时已晚。
欲丨望像骤涨的潮水,绵密地漫溢到每一处相贴。沧浪被汹涌的浪花拍打,即将堕落的时刻忽叫一声传令声叫醒。
“首辅大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