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森梦见了火焰。
他经常梦见火,梦见自己行走在燃烧的村庄之中,蝴蝶的女巫站在房顶与他遥遥对望,笑意浅浅,嘲讽又揶揄。他的法杖不在身边,双腿也被烧灼得伤痕累累,于是只能徒劳地看着房屋倒下,昔日欢声笑语,沦落为一片废墟。
那场童年的惨剧,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直到如今依旧疼痛,每每想起都会感到窒息。于是他经常做这样的噩梦,在被大火吞噬的瞬间清醒,然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落下泪,悔恨着无能为力的曾经。
十年前的仇恨,如今已发酵得浓醇猛烈,在一次次的回忆折磨中,他的性格愈发暴躁,行动也越发偏激。得罪同行者,寒心掌权人,最后孤身闯进那个针对他的圈套,幡然醒悟时,他是否有后悔呢?……答案是没有。
如果有女巫的痕迹,如果能有复仇的希望,即使是陷害,他也义无反顾。
……然而这次梦见的火焰,却与之前不同。伊诺森意识到自己站在火中,却并不疼痛,往后看去,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人的身影。淡金色短发的青年面无表情,灰色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腋下还夹着弓箭,另一只手举起,朝他伸出。
似乎是一个邀请。
伊诺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既然是梦,没有逻辑倒也正常。更何况,这个梦中虽然到处同样是火焰,却没有曾经那样疼痛窒息,莫名的,也让他感到一些安定温暖。
于是他试探着,朝那个青年走了几步,对方依旧一言不发的朝他伸着手,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平和。
伊诺森沉默了一下。
他没有搭上对方的手,而是问道:“安第斯,你是我的同伴吗?”
青年不回答他。
于是伊诺森换了个说法:“那么,安第斯——你是我的敌人吗?”
所以会害怕光明的照耀。
听到这话,梦中的金发青年动了。他似乎有些不解的歪了歪头,忽地笑了起来:“你希望我是吗?”
“不希望!”伊诺森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点。也许是某种潜意识,他并不愿意对安第斯举起法杖……不止是因为和对方相处的情谊,更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伊诺森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你毕竟与我曾并肩作战,如果可以,我不愿意对同伴兵戈相向。”
于是青年问他:“柯雷托教堂里的那些人,不是你的同伴吗?”
伊诺森沉默了一下。
“……他们也许是光明的同伴,但不是我的。”他最终回答。
于是金发青年就收了笑意。他看向伊诺森,灰色的眼睛一瞬间显得有些幽深,不知是不是错觉,伊诺森在其中,看到了些许绯红的月色: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他的身影一瞬间变得虚幻,声音也如从云端飘来,伊诺森惊愕地往前走一步,发现那本来一步之遥的距离已经变得那样遥远。
“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不是的,我要贯彻的是正义——伊诺森下意识地往前走几步,却发现与金发青年的距离没有缩小,反而拉大了些。
“【傲慢】的孩子啊……贯彻你的道路吧。”
金发的青年表情变得有些怜悯,在那个瞬间,倒是和火刑架上的神甫有些相像了。唯一不同的,是那彻底变为鲜红的眸瞳,就如血液,又如满月,如毒蛇引诱人吃掉苹果,悄声细语:“不用担心,我们都会帮你,即使路途断绝,也不至于坠入深渊……”
周围的火焰一瞬间变得十足炽热,舔舐着他的脚踝,某种疼痛再次席卷内心。
“——在那之前,你要做的,只是一往无前。”
话音落下时,梦境崩塌,那些火焰、疼痛、还有金发青年勾起的嘴角和红色眼睛,都在他的意识里破碎,被遗忘、被提纯,最后定格为某种信念——
伊诺森猛地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警戒周围,然后意识到自己一身腰酸背痛,但却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床边,一个有点秃顶的男人正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另一侧的窗外,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玻璃洒进屋内。
一旁的桌子上摆着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漫草药气味,而听到他起床的动静,一个青年人也推门而入:“醒了?”
来人正是守在屋外警戒的安第斯,看到伊诺森还残留着警惕的绿眼睛,顿了顿:“……你还好吗?”
伊诺森揉了揉太阳穴。
他还有些头晕,声音沙哑:“做了个噩梦,想不起内容……现在这是哪儿?”
“诺姆镇附近的艾林特镇,一家药剂店,这是店主。他没有吵到你吧?”安第斯指了指一旁椅子上仍然睡得很香、甚至打起了鼾的男人。
伊诺森摇摇头,然后回想起什么:“我们从那个梦里离开了?那棵树死了?镇民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咳嗽起来,安第斯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其间,不动声色地将藏在对方床边的琥珀十字架取回。
伊诺森接了水,喝了几口,才算缓过神,就听安第斯回答:“那棵树就是导致镇民入梦的罪魁祸首,被我们联手击杀后,梦境也自然崩塌,他们回归现实。除了会虚弱几天外,应该没有太大的负面后果。”
大实话,但是省略前因后果,也只字不提梦境行者和地底力量的事。
伊诺森松了口气:“那就好。”
安第斯却并没有放松,因为对他来说,还有道槛没有跨越。将琥珀十字架收进口袋,男巫安静等待着神甫接下来的问题:
“你的弓箭,是来源于哪位神明的力量?”光明法师问道,“我从未见过。”
来了。
安第斯其实有很多可以糊弄的方法,欺骗也算是他们这类阴影中行走之人的家常便饭。但是,望着伊诺森清澈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沉默了会,道:“抱歉,我不能说。”
既非光明,又隐秘不言,答案实在明显。安第斯本以为,下一秒伊诺森就要举起法杖了,却没想到,对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