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抱着一卷书,楚衡拎着她最爱吃的桂花糕。
......
若女跌跌撞撞冲出巷口,正撞见黛江篱背着褪色包袱立在垂花门前。
那人月白长衫下摆沾着泥点,发冠歪斜得摇摇欲坠,像株被暴雨打过的兰草。
"黛江篱!你也要走吗?"
若女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发间银铃随着剧烈起伏叮咚作响。
黛江篱垂眸望着包袱上盘错的暗纹,喉结动了动才道:"连童生试都折了,拿什么本事去?"
“那你这是?”
她突然轻笑一声,露出犬齿旁的酒窝:"去帝都投奔三伯,总好过困死在这方天井里。"
若女瞳孔骤缩:"你家不是不让你和三......"
"等我饿死了,他们哭都没地儿哭。"
黛江篱转身将包袱重新系紧,褪色绦子在暮色里泛着青白:"与其守着祖宗规矩烂成腐叶,不如去外头讨□□气。"
半月后的帝都朱雀大街,秦伶梦攥着大哥的袖口,仰头望着飞檐下晃动的百戏彩灯。
刻着雕花的马车碾过汉白玉桥,铜铃与小贩吆喝声搅成一片,远处望楼传来更夫梆子响,惊起檐角成群的白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
朱漆楼阁鳞次栉比,雕花木窗后隐约可见束发男子的剪影,街边商铺的女掌柜们踩着绣鞋穿梭如蝶。
两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原以为会迎来异样目光,却见身着织金襦裙的贵女们目不斜视地从旁经过,挑着货担的婆子连眼皮都没抬。
最终在城西租下座带月洞门的小院,隔壁就是飘着糖霜香的点心铺子,雕花木窗推开,还能瞧见阿公晾衣裳。
昭妹攥着汗湿的帕子倚在斑驳院墙边,望着巷口挑着灯笼归家的女商贩们,绣鞋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碎石子:"这满城叫卖声里,竟听不见半声男子吆喝。"
他忽然转身,挽起的头发一角,随着动作轻颤。
"满街都是挎着竹篮的娘子,扛着货物的妇人,我怎么办......"
秦伶梦将擦过灰尘的抹布放在一边:"莫急。"
她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茶楼:"总能找到活计!"
见昭妹仍耷拉着脑袋,又笑着从怀中掏出半块桂花糕:"再说了,帝都比黎阳县大多了!能赚钱的路子当然也多!"
昭妹囫囵塞下一口,突然像是被呛到干咳起来。
他抬手,将口中的桂花糕吐出来。
看着那团,叹了口气:“这桂花糕都酸了......”
......
数载光阴倏忽而过,秦伶梦终于走到了殿试门前。
听闻女帝将亲临考场,她辗转反侧,连更漏声都变得格外清晰,窗外月色浸透窗纱,在床榻上投下清冷的影。
翌日,昭妹瞧出她眼底的焦虑,默默递来一块新制的桂花糕,糖霜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
"阿妹莫要忧心。"
他嗓音温润:"当年我因为男子之身,找不到活路。你半工半读,在私塾执笔育人的同时苦读诗书,这份坚韧早胜过旁人百倍。"
话到此处,他忽的顿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角:"你是家中独女,即便没有好的结果,爹娘断不会有半分怨怼。"
这话似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秦伶梦再也绷不住情绪,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自别乡到此,寒来暑往,她在这座繁华帝都熬过无数个日夜,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想家。
想屋檐下摇晃的灯笼,想灶间飘出的野菜香,更想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
家中清贫,亲人们凑不出盘缠探看;目不识丁的父母,连一封书信都无法寄来,思念便只能在心底疯长。
"妹!"
昭妹手足无措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殿试在即,可千万不能松劲!等你蟾宫折桂做了大官,定要风风光光接娘来这寸土寸金的帝都里享福!"
秦伶梦垂眸不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犹记幼时,乡间蒙学里识字者寥寥,她却以稚龄拔得头筹,成了轰动四邻的女秀才。
命运齿轮自此转动,神秘系统的加持助她高中举人,而后她焚膏继晷苦读,借由系统剖析典籍、汲取知识,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会试中力压群雄,摘下会元桂冠。
可这殿试的门槛,终究与往日不同。
层层筛选留下的皆是人中翘楚,既有世家大族教养多年的闺阁千金,亦有蛰伏考场数载、屡败屡战的饱学才女。
想到那些或温婉或凌厉的目光,想到女帝座下森严的考场,她胸腔里那颗心突然开始发颤。
过往的荣耀如薄雾般散去,只余满心的忐忑与不安。
昭妹忽而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妹,你知道吗?白木栖也要参加这次殿试!"
秦伶梦闻言一怔,目光带着几分疑惑:"消息从何而来?你整日守在这院子里,怎会知晓?"
"是隔壁李阿公说的!"
昭妹殷勤地为她斟茶,茶汤在青瓷盏里泛起袅袅热气:"他说白家那姑娘如今出息得很,想当年读书总拿乙等,如今竟也能站到殿试考场上。"
"你不必自乱阵脚!"
昭妹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笃定:"我早年见过白木栖,她的才思远不及你机敏。"
秦伶梦摩挲着杯沿,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她实则是个聪慧过人的......"
"哎哟!"
昭妹急得直跺脚:"还未上考场,怎就先认了输?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上旁人?"
金乌西斜,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轻晃。
昭妹攥着秦伶梦的袖口欲言又止,最后只将一方绣帕塞进她掌心:“万事当心。”
兽首衔环的朱门缓缓开启,搜检官的银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秦伶梦解下腰间香囊,任由宫人翻检裙裾暗袋。
墨香混着龙涎香萦绕的大殿内,她跪坐在梨木案前,案上狼毫浸在砚台里,晕开一圈圈墨浪。
忽听得殿外黄钟大吕齐鸣,十六名宫娥托着明黄织金裙摆鱼贯而入。
“女帝驾到——”
声浪如潮水漫过丹墀,秦伶梦跟着众人伏身叩首,鬓边玉簪磕在青砖上发出轻响。
余光瞥见玄色绣金线的衣摆扫过眼前时,她鬼使神差地抬眸,正对上那双凤目。
眼尾斜飞入鬓的弧度,竟与黛江篱长得及其相似!
那是...三伯吗?
秦伶梦嘀咕着。
女帝猩红甲套划过案几的声响惊得她浑身一颤,慌忙将额头贴回冰凉的地面。
方才那一眼,不过半瞬,却似有千钧之力,连带着后颈细密的绒毛都竖了起来。
檐角漏下的光斑在青砖上流转,而她耳畔仍回响着方才那道不怒自威的嗓音,余韵里裹着足以碾碎蝼蚁的帝王之气。
殿外暮鼓隐隐传来,秦伶梦搁下冻得发僵的笔,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当考官开始逐桌收卷时,她悄悄直起发酸的脊背,余光不经意扫过御案旁的立柱。
蟠龙纹柱后,那个垂手而立的灰袍太监正低着头。
广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腕莹白如玉,随着目光缓缓上移。
秦伶梦喉头一紧,手中答卷险些滑落。
隔着重重珠帘,那抹熟悉的身影忽而抬头,眼尾的克妻痣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竟然是四哥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