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去问问别家吧。』他好心地劝面前的酿酒师道:『去到再偏远点儿的地方,那里或许还会有些漏网的西拉。』
舅舅沉默地点了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夹,点了足数的钞票递过去:『给,』他说,『我们要所有的马尔贝克。明天一早就采收,好吗?我们的人会开车过来运。』
岳一宛抬眼,发现这笔交易的结算货币是美元,而非自己口袋里那些充当零花钱用的阿根廷比索。
『我们就不该买下他的马尔贝克!』
回程的路上,Martina坐上了副驾座,她的父亲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够安抚这小姑娘的情绪。
她愤怒的声音比那颗砸上了挡风玻璃的石子更有穿透力:『让他的那些马尔贝克和他一起去死!这种没有信誉的人就该下地狱!』
劳动了大半天,岳一宛整个人都困得瞌睡迷瞪的,但舅舅和Martina的对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Martina,别耍脾气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说,『我们酿酒是为了赚钱吃饭,而农夫种葡萄不也是为了赚钱吃饭吗?如果能卖出更高的价格,谁会不愿意卖呢?』
『那做人也得要有最基本的诚信吧!』
Martina还是很生气,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那些从她手里抢走葡萄的人:『再说,他怎么就知道,我们家一定不能用同样的价格买下那些西拉?少瞧不起人了!』
『唉,Martina。』舅舅叹着气,『你已经不是第一天跟我去田里收购葡萄了,对不对?就像那位农夫也不是第一天面对来收葡萄的人。』
『各行各业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智慧。』他说,『我们是小酒坊,这是开口聊上两句就能知道的事情。我们没有雄厚的资金去和大酒商硬抬葡萄的收购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再生气也没有用啊。』
『而且,葡萄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不是在藤上成熟了之后就永远一成不变地呆在那里的。我们这里的收获季节经常会有冰雹,记得吧?今早还好好呆在藤蔓上的葡萄,可能在明天到来就会被一场冰雹给打得稀巴烂。明天总是充满未知,可如果你今天就能把藤上的葡萄都变成现金,那明天的冰雹与不幸就与你毫无关系了。』
『我能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Martina。你也得理解他们,如果你想要长长久久地与他们做生意的话,你得学会从他们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件事。』
Martina沉默了好久。然而,在她满是愤怒与不甘的沉默里,岳一宛想起自己的十四岁。
他想起每年榨季的那几个月,自己拎着书包回到家里的情景。
毫无疑问,妈妈正在酿酒车间里忙碌,而爸爸正应该在去公司开会或者出门应酬的半路上。学校的作业简单却无聊,他能做的最接近“酿酒”的事情,就是偷偷溜进父母的书房里,拿出那些关于酿造科学与微生物的书来读。
十四岁的岳一宛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年轻人,他以为同龄人都是笨蛋,只有自己注定不凡——别问凭什么和为什么,问就是牛逼不需要道理——是生来就要做天才酿酒师的大人物。
但一直长到十六岁,他都还没亲手触摸过任何一件酿酒设备。而更加年幼Martina呢?她已经像个初初入行的助理酿酒师那样,里里外外地在为他们家族经营的小酒坊而忙碌了。
这令他感到了不止一丝的羞愧。
『但是,爸爸。』Martina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要哭了,『我们今年收购的所有马尔贝克葡萄,都没有好到能做单一品种酿造的地步。如果没有西拉葡萄参与混酿,我们还能用什么来给酒增加更多的香气呢?』
舅舅表现得依旧沉稳,正如同岳一宛想象中的那种能镇得住场子的成年人:『我们会有办法的,孩子。』他说,『要相信,上帝不会放弃我们的。』
岳一宛不相信上帝,但他相信人的力量。因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与大自然进行抗争与合作的历史。
从那天开始,他自发地加入了这个榨季的工作——他对舅妈宣称这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无聊了,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而Martina立刻就把抹布和水管塞进了他手中,『我的家庭作业要写不完了,所以冲洗那些运葡萄的塑料筐的任务就交给你,我会好好检查的!』
她可真是都一点没把客人放在眼里啊。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舅舅就已经坐在了餐桌边。虽然没有任何人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岳一宛也尽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因为采收葡萄的工作就是从这个时间开始的。
作为收购方,他们并不需要动手参与采收葡萄,但舅舅总是要站在田边看着这项工作的完成。他眼色焦灼地看着农人们将葡萄从藤上采下,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轻点,哎哟,轻点放!』
早间跟车的酿酒工是位年轻小伙儿,正在打工攒蓄自己的大学学费,他只比岳一宛大三岁。
两人站在路边等待葡萄装箱运输的时候,他问岳一宛:『你知道吗Iván,在被送进发酵罐之前,所有葡萄都还要经历一个‘打碎’工序——那你猜,为什么采摘的葡萄时候还要尽量不让它们破损呢?』
这人满脸都写着得意洋洋的“你快问我啊”几个大字。
年纪更小的那个却连看都没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田里那些工作的人们:熟练的采摘工手起剪落,葡萄像下雨一样地掉进背篓里,而不熟练的新人则常常在剪下葡萄的同时还对它们进行一些笨拙的拧动,这种动作很可能会让一些葡萄裂开……
『因为空气中也存在酵母菌。』
岳一宛语气冷淡,这种问题他小学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葡萄一旦破碎,接触到空气的汁液就会开始慢慢发酵。这是一种不可控的发酵,需要尽量避免。』
『听听!这小家伙真不愧是Ines的孩子!』
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舅舅听见他俩的对话,冲这边喊话语气里充满了全然的自豪:『我妹妹Ines,她当年也是这样,明明从来没有人教过她酿酒,但她懂比谁都多!』
明明是夸奖的话语,岳一宛却在心中气得不轻。
说谁没学过酿酒呢?他恶狠狠地磨着牙,心想:我可是打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习酿酒相关的理论知识了,只是眼下还没有亲自动手酿过酒而已!暂时没有!
除了要运送葡萄回酒坊外,岳一宛还需要爬上爬下地打扫发酵室,协助检查葡萄汁的发酵程度,帮忙搬运橡木桶,以及许许多多个他之前未曾想过与“酿酒师”这个职业有关系的工作。
家里的酿酒车间向来都有专人负责清洁,而在家里的岳一宛也从来不觉得发酵罐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如果他想知道罐子上那些计数表与旋钮都有些什么用的话,他只需要开口问Ines就行。
可是,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岳一宛还从未来得及向她询问更多关于酿酒的问题。
现在,若要在“酿酒”这条的道路上前进,他只能依靠自己,因为前方已经再无捷径。
穿起胶鞋与塑胶手套,年轻的男孩拿着水管与地刷用力冲洗着发酵间的每一块地板。经年历久,葡萄汁在地面上染出淡红色的痕迹,他会竭力确保地上的每一块颜色都不是残渣与废水的漏网之鱼。用来爬上高大发酵罐的窄梯是用钢条钉制而成的,一天之内上下数遍,连最健壮的青年都会直呼腰酸背痛。
Martina有时候会跑过来问说要帮你一把吗?
岳一宛只是一声不吭。
刚开始发酵的葡萄汁味道绝不算好,他必须忍着抽搐的表情才能将那汁液含在嘴里感受——即使有实验器皿的参与,亲身品鉴依然是酿酒师工作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体会,理解,然后学习,就像世界上每一个新手入行的酿酒师那样。
舅舅说你可以不用那么着急的,不过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不需要强迫自己做得和职业酿酒师一样好啦!
岳一宛只是摇摇头。
既然这小孩愿意多学又不介意多做工,酿酒工们自然也乐得在一旁教他:看到没,小子?这玩意儿叫发酵棒,怪沉的咧!你能拿得动吗?对对对,就是这样,把浮上来的葡萄皮往发酵液里面压进去,对对对,做得没错!
舅妈总在晚餐时给他加满整整一盘的各式牛肉。你太辛苦了,你的胳膊都变细了!她的语气里不乏惊慌失措。
那那是肌肉。开口的是外祖母,她现在偶尔也会和岳一宛说上那么两句话:你要吃焦糖奶油饼吗?我们今晚可以吃这个做甜点。
岳一宛已经枕着胳膊在桌边睡着了。
他总感觉好像正在追赶着那些业已失去的时间,又好像是未来的时间正在后面追赶着他。
跑快一点,然后跑得再快一点吧。
十六岁的岳一宛在心中呐喊着。
四月中旬的一个早上,他在凌晨五点整准时醒来。
楼下客厅木地板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那是舅舅在一楼来回走动的声音。
外祖母在隔壁的卧室里抱怨,『轻声点!吵得人不要睡觉了!』走廊另一端的两间小卧室里,年长的表哥与表姐各自发出了痛苦呻吟:『爸……!今天学校不上课……让人多睡一会儿行吗……』
住在一楼小隔间里的Martina则试图通过猛跺地板来表达她的不满:『该死!你们吵得让人头痛,我要写不完作业了!』
正用冷水洗脸的岳一宛只想把他们统统都打包挂进雪山顶上去。
死气沉沉地走进厨房,岳一宛的脑子里酝酿起一些因饥饿而变得过分恶毒的坏主意(给讨厌蜂蜜的Martina往早餐牛奶里加入致死量的蜂蜜如何?这一定会是个报复她大清早就开始折磨自己耳朵的完美计划),而面包篮里的酥皮点心也正一个接一个地悄悄飞进他嘴里。
距离榨季的结束还有两个月,完全可以预料得到,今天也将一个会让人忙到散架的日子——岳一宛擦了下嘴,思考了两秒,明智地决定再多吃几口,就当是供养身上那两块日益明显起来的肱二头肌与腹外斜肌了。
他正把罪恶的魔爪伸向篮子里的又一块牛角面包,舅舅急匆匆地从厨房门外走进来。
『一个好消息!』酿酒师难掩脸上的喜色:『我的中间人说,他找到了一批还没被收购的赤霞珠葡萄!』
『赤霞珠?』尽管此时他的嘴里正塞满了面包,但甜蜜的碳水也无法阻止岳一宛这颗天生要属于葡萄酒的脑子立刻进入高速运转状态:『——所以我们的那些马尔贝克有救了?!』
『快快快快!』他被兴奋已极的舅舅一把拎上了皮卡车:『趁着天还没亮,我们得抢在所有人之前拿下这些赤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