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里,他在院子正中颤颤巍巍地扎着马步,重心悬浮。汗水浸透了额前和鬓边的碎发,黏腻地舔舐着光滑的皮肤,双臂虽勉强向前伸着,看起来却像是两根软弱无力的面条。
“秦骁平,扮僵尸呢?两只胳膊都能有九曲十八弯。扎稳了,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秦姝年一手掌心向上,分别伸到秦骁平的两个胳膊肘下,用力向上托了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秦骁平小嘴一撅,许是早到了极限,浑身忽然卸了力。只听“咣”地一声,后屁股便与满是泥土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他声音里略带哭腔,耍赖似的喊道:“我不练了,我不练了!”
一个妇人苍哑的声音从主屋内传来:“阿年,差不多就行了,他还小呢。”
“他还小?”秦姝年的声音变了调,叉着腰道:“我同宗的小师妹七岁执剑,你今年都十三了,将来连入门考核都过不去,别人切你跟切菜似的,回头别说是我弟弟!”
“阿姊……”秦骁平讨好地拽住秦姝年的裙角,轻轻摇着,“咱们家有一个女侠就够了,等我以后,当大厨给你们做菜吃好不嘛?”
就算上山习武,一般只有内门弟子才能日常下山执行任务并获得相应的报酬,外门弟子则每个月只能拿到一点微不足道的例银。可他听说镇上大酒楼里的厨子个个衣食无忧,年头久了,出来自己开店也是常事。
秦殊年气不打一处来:“出息!你是个男子汉,怎么净爱琢磨些野路子?咱家你是指望不上了,唉!”她重重叹了口气。
秦骁平不服气:“怎么指望不上?阿姊回来后,我做的好吃的,可都是第一个进了阿姊的肚子!”
“你还说,我说我回家几天怎么重了这么多,都怪你。秦骁平,你给我站住,还有半个时辰!”
秦骁平趁其不备,竟从她裙边钻身而过,泥鳅似的溜进了正屋。秦姝年追了进去,只见他瞬间躲到了主座上祖母的背后,此刻正从椅子后冒出头来,朝她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头。
再看祖母,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正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
“祖母,您又护着他。”秦姝年颇委屈地道。
祖母安抚秦姝年道:“好啦,就当是你们爹娘去得早,让他留在家里面,多陪我这个老婆子几年。”
秦姝年听了这话,心里似有些不是滋味,说:“那我这次晚几日再回离月宗,留在家里多陪陪祖母。”
祖母微笑着摇头道:“你既入了宗门,就好好历练闯荡,无须挂心家里太多。”说着,又转头看向秦骁平,“阿平,阿年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早早长大,护着你阿姊和祖母呢。”
“我可不要变成那母老虎的模样。”秦骁平撇了撇嘴。
“你!”秦姝年隔空挥舞了一下拳头。
“诶呦,是谁上次在阿年走后,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祖母!”秦骁平惊慌地连忙伸出手去捂祖母的嘴。
再怎么捂,那笑声仍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溜过屋檐,再逃到天上。
……
这次秦姝年临走前,秦骁平将双手别在身后,别别扭扭地站在她房间门外踌躇了好一阵子。直到秦姝年收拾好东西,开了门,他拔腿要跑,却被秦姝年一声喝住。
“鬼鬼祟祟的,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没有啊……”
“没有?”
“……算了算了,给你!”说着,秦骁平将一个装满亮晶晶彩色纸条的玻璃罐一把丢进了秦姝年怀里。这是他拿自己在小饭馆打工半个月偷偷攒的钱,从村口的小商贩手中买的。村子离镇子山遥水远,总有人淘来镇上新鲜又便宜的玩意到村子里来卖。
“这是?”秦姝年把玻璃瓶提到眼前。光线穿过其间,里面像是盛满了彩虹。
“星星纸,一共有三百多张。祖母说你要是想家了,就一天叠一张。等到星星装满这个罐子时,就可以回家了。”秦骁平的眼睛亮晶晶的,甚至还透露出几分得意。
“……无聊,这鬼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秦骁平红着脸道:“才不是!哼,你爱要不要!”趁秦姝年不注意,他便一溜烟跑远了。
秦姝年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放进了自己的包裹。
“祖母,我走了!”
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相看两相厌,感觉自己对对方的忍耐都到达了极限,巴不得其早早离开。可真的离开,又止不住想念。
秦骁平盼星星,盼月亮,没等够三百六十五天,却等来了那个快要装满星星的玻璃瓶,和阿姊血迹斑斑的断剑。
剑断人亡。
原来人生被彻底改变,只是一瞬间的事。
“秦姝年呢?”秦骁平不敢置信,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双手颤抖着揪住那前来送话的弟子的领子,一个劲地问道:“她在哪儿?她在哪儿?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话,你说话啊!”
“……小兄弟,请节哀。”那弟子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嘴里磕磕绊绊,半天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自己也算是劫后余生,既搞不清楚状况,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祖母所受打击过巨,一病不起。村里的游医束手无策,家中却请不起远在镇上的郎中。秦骁平向村长借了钱,嘱托邻居一家帮忙照看,就独身徒步去了镇上,好说歹说,硬是将那郎中拽了回来。只是等他们到时,祖母已经与世长辞,最终也不知是心病还是身病。
命如微尘,只是有人扬起来得高,落下去的时候也显得声势浩大,有的人则轻易就被一阵风给刮走了,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住。
短短几日,秦骁平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孤零零的人。失去了两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亲人,就仿佛失去了同这个世界的全部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