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储物室内,一抹清光从侧墙顶的一方小窗跻身而入,投向角落里蜷缩着蹲在木箱旁的一个人影。由于结界的存在,桃枝身上的绳子早被解开,但置身在这方寸之地,实无异于笼中困兽。
付雪竹端着一碗热粥走来,弯腰将其放在了桃枝面前的地上。桃枝神情呆滞地看了一眼那粥,又抬头看了一眼付雪竹,随后迅速别开目光,睫毛下生成的阴影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付雪竹努力地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恐惧也好,怨恨也罢。但此刻这些都没有,只有一种像是对待陌生人的疏离感,如同人为地在周遭铸造起了一面城墙。攻城即攻心,付雪竹注意到桃枝微微伸舌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她已经将近一天没有进食了。
“你怕我下毒么?”付雪竹道。
桃枝不语。付雪竹走近了几步,突然拽起桃枝的一只手,另一手行云流水般从下往上果决地撸开了她的袖子。桃枝则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一般,猛地缩回了手臂,双手紧紧地环抱住自己,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虽然桃枝躲避的速度很快,但付雪竹还是扫到了她手臂上面一晃而过的几条淡淡的红色疤痕。有些痕迹会随着时间淡却,但或许永远不会消失。
“三年前,我倾慕池烨,却在一次池府的宴会上见到他与一女子交情匪浅,玩乐甚欢。于是我心生妒恨,逼她签下卖身契,将她强行讨要进付府为奴。”
付雪竹停顿了一下,见桃枝没什么特殊反应,继续道:“为了报复她,我把她放在身边,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责打她,也暗中默许其他下人欺负她。但在父母和其他人面前,我依然表现得知书达礼,善良大方。”
桃枝终于艰难地止住了身体的颤抖,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难道我不该恨吗?”
“所以在那天,在我把所有人支开独独想要为难你的时候,你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我推入洗心池。为了防止其他人把罪责归在你身上,你假意喊了两声救命,也跟着跳了下去。但你不是去救我的,而是想要在水中将我淹死。本来就快要成功了,可旁人却及时赶到,你只能把我拖上岸去,假装是在救我。你心知绝对不能让我醒过来。不知你之后是否还做了其他的努力,总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确如愿以偿。”
付雪竹一气呵成,声调起伏如同亲历,随后便听桃枝冷笑道:“你可真会编故事。”
她转过身站定在桃枝身前,“其他人尚且蒙在鼓里,但你却发现我性情大变。你早就已经确认我不是付雪竹了,不是吗?可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还要提醒冷未泫?”
“为什么?要怪就怪你变成谁不好,偏偏要用她那张脸!”桃枝的表情变得狰狞而痛苦,声音颇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她死了,你为什么又要回来?你跟她没有什么区别,在院子里的人学着她打骂我时,你可有理过一次?你的存在就是我避之不及的噩梦,我恨不得你永远消失!”
付雪竹沉默半晌,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帮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恃强凌弱对底下这些生存得十分压抑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她以为自己没有伤害过桃枝,便是问心无愧,但在桃枝眼里,不关心和不作为却是一种罪。
作为她的贴身丫鬟之一,桃枝终日沉默寡闻,除了跟随服侍她之外,其余时间似乎没有固定的活计在她的职务范围以内。芦云对她防范得紧,厨房更是不让她靠近一步,但她又貌似一直脚步匆匆。付雪竹并不知道她平日里在做什么,也根本想不起来她。
为什么她此前就没有发现一点桃枝受欺负的端倪?是害怕被认出身份所以刻意疏远,还是打心底里认为别人的生活同她并无干系呢?
可以说,她的世界里原本就没有主仆的角色,她本不必也不认同要对桃枝负责,但当惊觉这种身份已经像影子一样加之于她们身上时,她发现自己无法坐视不理。
付雪竹蹲下身来,将视线与桃枝齐平,缓缓道:“你可以恨我,但即便我消失了,你依然无法摆脱这里。”她从袖子里拿出那张卖身契,在桃枝面前展开,“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告诉我,我放你自由。”
桃枝扫了一眼卖身契,轻蔑地笑了,“我若活着离开,那些人迟早会通过我打听你的消息,你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吧?你的谎言太可笑了。”
付雪竹也笑了,耐心道:“你若想死,我也不会拦着。其实我并不是非得知道,既然我能拥有付雪竹的身份,也可以再成为其他人。但我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重新活一次。这样的交易,难道不划算吗?”
“……为什么要帮我?”桃枝警觉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无论是告知付母她从前的所作所为,还是付雪竹亲自动手,她原本都只有死路一条。
付雪竹不语。虽然桃枝的经历很悲惨,但付雪竹觉得自己现在并没有余力和资格去同情别人,而且还是反咬了她一口的那种人。就事论事,桃枝或许是杀了人,可直觉上,她认为桃枝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桃枝思虑再三,心里明白,现在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你沐浴时,我偷看到了你后背上的剑伤。而且,你双手有茧,是多年习武所致,便猜想你是江湖中人。其余的,便都是那二位公子的猜测了。”
付雪竹没想到,桃枝身处高墙大院,竟会有此等见识和细腻的心思。当一只兔子被困于蛇窝,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却被迫学会了抓住蛇最脆弱的地方下口。这是绝境中的孤注一掷,即便身死,也比一辈子作为别人的玩物强。
桃枝,逃之。
原本的付雪竹认为她一辈子都不可能逃离付府,所以故意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来恶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