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路迢迢。雨洒青泥,暗送笙歌来。丰乐城的夜晚燃灯如昼,行人熙攘,乐声隐隐约约,两相映照,竟然连月色也逊色不少。
有灯火璀璨处,也就必然有阴暗无人之地。崔让背着刀,悄无声息地走在暗巷内,垂下的手握着一小瓶药液。他从繁华喧闹声边路过,不曾侧目流连半眼。推开客栈屋门,入目便是祝安衣衫半解缩在床上摆弄自己的右臂。
屋内只有床头一盏灯,门口的景象并不太清晰。祝安听见开门声吓得一哆嗦,不小心碰到痛处,意识到来人连门都不知道敲就这么推门进来,脸色难看了不少,也不管痛不痛的了,慌忙把衣服穿好。他不自在地往墙边靠,眯起眼仔细辨认来人,从对方的身形和背后的刀认出是崔让,他轻咳一声:“有事?”
崔让半点也不顾虑祝安是否尴尬,径直走近他:“帮你抹药。”
“等,等一下。”祝安没动:“真的不用去找个大夫瞧瞧吗?我的意思是我要是残了跟着你不也是累赘。”
“你凭什么认为没残就不是?”崔让神色平常语气嘲讽:“你的手刚摔下来那阵我就给你接回去了,远不到残废的程度。”
“我自己来。”祝安挡住伸过来的手,拿来药瓶就往右臂倒。他确实没受过什么外伤,伤筋动骨的更不用说,于是药液洒上后他也只能试探着揉动伤处,刺痛阵阵,好险没龇牙咧嘴地叫出声。
崔让看不下去,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伸手讨要药瓶:“别浪费我的钱,给我。”这么揉下去,轻伤都能被按成残废。
祝安紧紧闭着嘴没出声。太痛了,他得忍住。眼见着崔让屈膝跪在他的床上,祝安皱着的眉毛拧得更重了,只是还没等他抗议,对方已经伸手把自己拖了出去。崔让把人拉到自己方便的距离,动作干脆地替他抹药按揉。
痛楚逐渐化成阵阵温热,药液起了作用,祝安只觉得半个胳膊都在发麻。感受着自己的皮肤被人触碰,他心底一阵恶寒,觉得此种举动多少亲密的过分了些,哪怕是在如此情形之下,祝安也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一贯好脾气,小事都不对外言语,只是自己忍了,他明白崔让虽然语气不好,却实在是盼他好的。
祝安深呼吸,放松面部肌肉,装作无事发生。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结伴离开客栈,往城东一处繁华地段走去。
站在装潢大气的钱庄门口,祝安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钱庄门窗牌匾上的喜鹊纹样,心中五味杂陈。亲眼看着找了五年的地方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和其他钱庄没有半点不同,祝安还是觉得如梦般虚幻。找了那么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找,如今满心满脑只觉得感慨又惶恐,没有半点喜悦。
他静立片刻,而后从门头的“紫气东来”下钻了进去。
祝安向掌柜表明来意,立刻被引进一处雅间别院,未等他开口,又是一群侍从鱼贯而入,送来茶点玩器,甚至要点熏香。祝安受宠若惊,颇为不自在地谢绝了好意。
掌柜的福身笑道:“主人正在往这边来,怕贵人久等,特地嘱咐小的一定伺候好,万万不可让贵人无聊,这才如此做派。”
祝安闻言也未说什么。对方的意思是自己得等一会儿了,事已至此,祝安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等等也无妨。唯一让他不太好办的是崔让,这人似乎是怕他跑了,从出门就跟得紧紧的。要说跟着本来也无碍,只是祝安虽然与他同行半月,但依旧摸不清楚崔让是个什么性子。这人看起来阴郁又不近人情,有时候却又出奇的好说话,一会待人友善,一会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是奇怪。祝安除了知道他姓李,似乎隶属于某个和自己有关的组织,并且也在追查当年祝府一案之外,没有半点头绪。
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交情,祝安不好赶人走,也拿不准这人愿不愿意在这耗,内心很是纠结。
纠结无果,目前的情况看,一切设想都毫无意义,祝安决定随机应变。不过崔让似乎有一副好耐性,一言不发地靠在一边,真就陪着他等到人来。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这处钱庄的管事人才姗姗来迟。管事人面目儒雅,像是古时军帐里的幕僚。他大步流星往别院走,不时开口:“等了多久。”
“两个时辰。”掌柜的落后半步,低声应答。
“嗯,无事。还不知他是真是假,两个时辰等了便等了。”主事人神色不变,挥手叫走身后跟着的人,推门入内。
夏季炎热,屋内放了两个冰盆祛暑,只是收效甚微。不过祝安沉疴缠身,常年来体温都比寻常人低,甚至觉得屋子里有些冷。主事人推门进来时,祝安等得困倦,坐在椅子上也能打盹,只是觉得冷,睡得并不沉,听见动静立刻便醒了过来。
来人还未走近便先自报家门:“在下周韫,乃此处家业的主事。今日不巧在别庄处理内务,让公子久等,特来告罪。公子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不知可否与公子借一步详谈?”
这人不信自己,更不信崔让。祝安闻言看向崔让,眼神无辜且自然:不是我想跑,我身不由己。
崔让懒得理他,更不愿自讨没趣,自觉离开。
一众侍从跟着退下,等屋内只剩两人后,周韫又开口:“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让在下认一认公子的玉?”
祝安已经猜到十之七八,没半点犹豫地取下圆玉递给周韫。周韫一手持玉,一手轻抚胡须,目光在圆玉上下徘徊,连圆玉上的每一处瑕疵裂纹都看得仔细。半晌,周韫将玉交还,亲手为祝安倒了一杯茶,然后躬身道:“少爷见怪。我等听主人命令暗中潜伏六年有余,事关萧祝两家,不敢马虎。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少爷大恩。”
祝安把玉重新戴回去,接过茶冲周韫点头微笑,表示理解。萧家是他的母家,家风一向特别,能被选作内仆的都是亲近信任之人,主仆之分并不明显,有才能的就能受人景仰,没本事的就算是主家也就只能靠那点名分过日子,何况先前并未完全相认,周韫让自己等,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让周韫坐下,将心里的问题梳理一番,才慎重开口:“母亲曾留绝笔一封,信上提及钱庄可为我提供庇护。当年之事我了解不多,临危受任,有许多问题,不知先生是否知情。”
“早在祝案发生前,主人就已经在部署相关事宜,这些年来我们也对赊月阁多有调查,小主人尽管问。”周韫答:“在下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祝安:“那我便长话短说。赊月阁所属何人?”
“当朝辅相宋峦。”
果然。祝安放下茶盏,继续问:“母亲让我所寻之事,你可知晓?”
“略知一二。但在下只知华小姐嘱咐倾尽所有保护小主人,对小主人所做的决定加以一切支持。”
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加以一切支持……母亲就不怕自己撂挑子不干么?还是说,哪怕自己真的不顾家仇甩手走人,母亲也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祝安沉默片刻,才开口:“此事先不提。你可知道陵城?”
周韫答:“陵城地处西北与西南交界,匿于层山峻岭之间,地势险要。舆图上不曾有过陵城这个名字,陵城实为一座地下城,不为外人所知。此处明面上中央独设一城囊括纵横五百里,设太守管辖,实则被赊月阁控制,做汇财之用。为首之人代号‘饮月’,性格暴戾乖张,不知年纪,不知姓名,是“风花雪月”中唯一一名女子。”
赊月阁四位使者,分别以风花雪月代称。
祝安闻言不答,仔细思索。母亲告知的内容只有陵城这一点,似乎只要顺着这出口子剪下去,有关赊月阁的大网就能被破开。再者自己也没有其他选择,不论前路如何,要想追下去,此行就非去不可。
只是自己不精武艺,无人可用,不知详情,简直就是一问三不知,往陵城一探,怎么看都是死局。祝安有些发愁,伸手捏了捏眉心。
似乎看出祝安的难办,周韫又道:“主人吩咐过,每个钱庄内豢养的暗卫都会听命于小主人,可供小主人差遣,即使折损,也可以去另一处钱庄补充。”说到这里,周韫露出一点笑意:“方才我进来时就注意到那位了。小主人已经和朱门之人取得联络,此行定然把握更多。”
祝安注意到他语句中称谓的微妙差别,挑眉问道:“你为何先前称母亲为‘华小姐’,而后又改称‘主人’?”
“自然是因为钱庄背后之人另有其人。”周韫像是料到他会这么问,答得分外坦然。
“是吗?”祝安问:“什么人,我认识?”